書評》夾心世代的成長物語:洪明道評《擔馬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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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洪明道(作家)

從鄉土文學論戰以來,寫實小說大多以一時一地,打造出一座座的世界,我們有了黃春明的蘭陽平原、鄭清文的舊鎮、王拓的漁港。姜天陸《擔馬草水》這本短篇小說集穿梭在嘉南平原、山區部落和離島之間。這樣的穿梭,不僅記下我庄和家己人,也看見異地和別人,透過他人眼中的白浪(Pairang)(註:阿美族、排灣族等原住民對平地人的稱呼,尤指河洛人)照見自身。更難得的是,《擔馬草水》藉由各式的學校生活,捕捉了「如何在制度下成長」這個較少觸及的議題。

➤圍牆兩邊的世界

為什麼要上學呢?學生時期的我深受這個問題困擾。這樣的困擾,不會是我獨有。在還沒有很好的答案前,我便離開了求學階段,迷迷糊糊的出了社會。

在學校,我們受到制度性的獎賞或懲罰、初次嘗試融入一個團體。這些經驗往往被放在內心深處,不知不覺一起長大了。每個世代的集體經驗、物質條件都有不同,成長的樣態各具獨特性。而姜天陸所捕捉的,我稱之為「夾心世代」。這個世代一方面生活於本土社會,一方面接受黨國體制規訓。而這樣的規訓,最常來自於學校,這也是《擔馬草水》時常出現的場景。

夾心世代,心時常被夾。在學校說方言掛狗牌,出了校門面對說母語的大人;在書上背誦禮義廉恥,闔上書學習社會生存道理。夾心世代受兩面夾擊,外在兩方皆有險惡,內心則左右都不是,為難了自己。

〈三腳鴨〉和〈擔馬草水〉呈現了這樣的矛盾。兩篇小說都是嘉南平原的男孩成長故事,他們生活在體制和農村的夾縫間。〈三腳鴨〉的阿尊嚮往遠處房舍聚集的村落,期待參加學校活動,卻被母親指派去顧鴨寮。〈擔馬草水〉的我則「在被國小的圍牆拘捕後,才接觸到閩南語以外的神秘奧語」,可見兩邊的不同。

在〈三腳鴨〉中,阿尊獨自在魚塭的鴨寮中工作,魚塭另一頭,是他被禁止進入的「別莊」,那是個屬於大人的場所。困頓的生活逼著父母不得不嘗試養鴨維生,父母又逼著阿尊學會如何照顧鴨子。和《養鴨人家》健康快樂的畫面比起來,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對阿尊來說,來自農村的規則是嚴峻的。當他一時疏忽,鴨群在魚塭四散沒有回到鴨寮,父親便拿竹竿狠狠地揮打他。相比之下,闖入鴨寮的警察似乎顯得和善。在這樣的處境下,阿尊對其中一方做出了回擊。父親的形象和畸形的三腳鴨疊合在一起,彷彿走向了同樣的命運。

(照片提供:@dnlt02)

➤教室內外的人生

在如〈荒村〉、〈六月〉和〈鬼打牆〉的篇章,則從教師這一面來看學校體制。這些篇章的教師都被分發至他方,有各自的人生課題,像是不順利的感情、來自原生家庭的情緒勒索。然而進到教室後,他們卻要扮演模範、維繫教師身分的威嚴。學校也讓他們成了雙面人。

〈荒村〉裡的教師從台灣西部到東部部落教書,他住在物質條件欠佳的校舍中,用唧筒取水沖澡。面對當地既有的人際和生活時,學校的知識顯得無用武之地, 甚至需要學生的協助。他深深感陷於環境帶來的無力感,村落嚴重人口外移,學生面對生活困境讀書顯得是次要了。教師想到自己的職業,不由得自己是在「傳授那些熟透的知識,成為別人的兒童百科全書」,幾乎難以改變什麼。

有些時候,教師可以戴起權威的面具,化做體制的一員。〈六月〉的丁老師會為了沒擦黑板、沒寫作業而對學生發脾氣,是個更盡責的規訓者,成為了系統的延伸。同事賴老師罰學生吞粉筆,丁老師也未出面制止。在這裡,換作女學生尤秋露處於夾心之中,在下坎她必須面對酗酒的母親和繼父,在學校也挫折連連,丁老師甚至對他砸球出氣。尤秋露一步一步墜落,村落只是靜靜讓一切發生。

然而,文學沒有靜靜讓一切發生。

〈荒村〉的敘事重心從教師緩緩轉移到女學生安美身上。受不了荒村的窒息感,安美的母親離開那裡,留下青春期的女兒。姜天陸巧妙挪移場景,帶我們到女學生安美人生中的美好時刻。

〈六月〉若用詩學正義來處理尤秋露的悲劇,似乎仍顯得廉價。丁老師誤打誤撞進入了教堂,這也是姜天陸的小說最鋒利之處。

➤比人更巨大的東西

信仰一直是難處理的題材。如何批判而不單薄,救贖而不廉價,再再考驗著創作者。《擔馬草水》寫了兩次信仰,一次是〈六月〉的教堂場景,一次是同名的〈擔馬草水〉的做醮儀式,都寫出了信仰的深邃。

從外地來的丁老師在目擊事故後,想著或許能夠祛除晦氣,姑且走進了教堂。在教堂裡,丁老師似乎仍期待著安定人心的力量。但也是在這個特殊的空間中,小說開始具有審判的意味,台上的講道讓丁老師升起罪疚感,種種懷疑、拒斥,也隨之而來。

就時序來看,丁老師是在尤秋露的不倫悲劇發生前進入教堂的,但小說卻刻意將教堂場景安排在最後。我們或許可以設想,如果有神的話,丁老師是否在尤秋露的事件中成了罪人?神又安排了什麼?如果沒有神的話,這些罪就不在了嗎?又有誰能赦免這些罪?

小說將目光結束在教堂的椅子上,椅子上刻著「世人 都犯了罪」,卻又被劃掉。如此調度堪稱經典。

〈擔馬草水〉則想起芙蘭納莉.歐康納(Flannery O'Connor)〈好人難遇〉,寫出信仰蒙昧和虔誠的兩面。在還未有現代醫療的傳統社會,擔馬草水是感謝神明醫治身體的還願儀式。小說卻讓「我」在這樣的儀式中,遇見了死亡。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攑頭三尺有神明」,這樣的世界觀構成了信仰的基礎。水鬼城隍這類的民間故事,以及台灣奇案等的類戲劇,也蘊含了由信仰所衍伸出來的因果循環。〈擔馬草水〉可以說是反省這種因果鏈的一篇小說。在母親的眼中,小說中的我骨折之所以能痊癒,是因為福佑大帝指示才醫好的。而「我」也相信,自己骨折是因為同學陳滿福的緣故。對於事件和事件之間的關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解釋,並且深信不疑。小說以一連串的「若不是...」,來說明這樣的關係。

(照片提供:Chiahao Photo)

小說中的李信本雖然在做醮中擔馬草水,作為信仰的證明,其實內心卻不情願。在熱鬧喧騰的廟會中,又有一連串巧合發生,陳滿福口吐白沫倒地不起,被認為是起乩;鑽轎腳時不慎撞到頭。末尾李信本面對起乩儀式的血腥時,內心升起恐懼,不停默念弟子沒有不敬。直到最後,陳滿福的意外更讓李信本對廟會蒙上一層無可化解的。

小說末尾,姜天陸透過拆解回憶的誤差、讓「我」經歷成長,使得原先的因果關係漸漸消解。這樣的做法在艾莉絲.孟若的小說常能看到。姜天陸在這裡用來連結人和傳統信仰,十足具有台灣特色。李信本對生命逝去所背負的恐懼隨之轉換,有了另外一種詮釋。至於詮釋是什麼,就留給讀者探索了。

➤𩛩𩛩做一伙

說起來,要用寫實小說這個標籤來貼《擔馬草水》也不太對。小說集中還有〈游絲〉這篇死者甦生的自白,帶有魔幻色彩。另外,〈坑道〉講述戒嚴時期的服役故事,直接將封閉、畸形的體制曝露出來,氣質和前述小說大不相同。〈木耳〉則營造出恍惚的氣氛,呈現照護者的疲態。

《擔馬草水》可以說是像餅𩛩(piánn-kauh)一樣的小說集,將不同食材捲在一起,食材間則互相加乘增添風味。

跨語是近年來討論日增的議題,在台灣文學裡也無法忽視的一塊。《擔馬草水》展示給我們,則是體制如何更幽微的影響著人們。在學校內外,本土性和生產線般的教育體制如何競合,是怎麼影響著學生和教師,藉由小說展現出了雙方的張力。在這樣的背景下,生命中遭遇的不確定,以及回顧過去對人生的重新詮釋,也被小說給捕捉了下來。不得不說,有些小說還是要經過一些時間,才能寫出來的吧。●(原文於 2022-04-02 在OPENBOOK首度刊載)


  

擔馬草水
作者:姜天陸
出版:九歌出版

作者簡介
姜天陸

一九六二年生,臺南下營人,農家子弟。一九七七年就讀臺南師專,閱讀羅曼.羅蘭小說作品深受感動,從此嗜讀小說。一九八六年加入臺北耕莘寫作會,接觸現代文學,並嘗試小說寫作迄今。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類首獎,浯島文學獎長篇小說類首獎,入選九歌年度童話選。著有短篇小說集《火金姑來照路》《瘡.人》、長篇小說《胡神》,另有兒少小說《在地雷上漫舞》。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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