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用的事

我常去的一家書店可以借書，店員會給每本借走的書附一張小便簽，借書人可以寫下讀這本書的感受或者做簡單的摘抄，還書後這個便簽貼就會被貼在書店的書架上。我覺得這個方式很有趣，通過書架上的便簽發現了不少以前從來不會讀的主題，所以每次都寫。但是寫的過程卻不順利，我經常撕了寫，寫了撕，每寫好一張，手邊堆了一堆黃色的小山就在控訴我浪費紙也浪費錢。某一天我寫小便簽的時候，鬼使神差的打開淘寶，搜索練字，不到10秒的時間買好了三本字帖，隨字帖附送一隻鋼筆和好幾只墨盒，總價20元。這是我少有的，極其絲滑的一次購物，字帖便宜得近乎沒有成本，也沒有經過諸如「我能堅持下來嗎」、「我真的需要嗎」、「寫來有用嗎會浪費時間嗎」的思考，兩天內快遞到了，我開始如小孩描紅，歪歪扭扭的跟著橫折撇捺畫圈圈。

談及練字，我家頗有歷史，長輩們統一認為老祖宗「字如其人」的說法極其正確，哪怕我成年已久，跟他們出門辦事填表簽名，他們站在旁邊就必須說兩句，你這字還行，再練練就更好了。家裡每個小孩都被逼著坐在那兒練過毛筆書法，誠然，一個都沒堅持下來。除了小孩兒心性坐不定的原因，現在想起來，長輩們也沒耐心教，扔過來一幅字帖和毛筆，告訴你得這樣撇，這樣捺，要有筆峰，但是究竟這樣是哪樣，筆峰是什麼，統統不說，最後換來一句，嗨你這樣寫寫不好。自然也學不下去。我媽是全家書法造詣最好的，她還沒生病的時候自學書法，從隸書開始，寫到行楷，差不多到行草的階段，她可能覺得書法無法表達內心所想，轉而畫畫，但沒畫多久就生病了，再也沒能坐在桌前寫字畫畫。她的字在家人長輩之間、在她的朋友之間都頗受認可，我出國，是她親自在扇面上寫了字做成扇子給我帶去送給外國人，所有收到的人都很喜歡。這種禮物既不花錢（除了材料費），又與我緊密相關，寄託了一個母親能給她遠行的孩子最好的祝福與幫助，我的外國朋友們、我的前老闆收了，都說要放在家或辦公室最明顯的地方。母親走後，男朋友跟我逛故宮，給我買了本描紅經文，讓我回家照著寫一下，給往生者超度。她生前雖從未虔誠的吃齋念佛，但是她會給一些寺廟捐錢祈福，我知道她給相熟的師傅送過一些她的書法作品，所以對於給她抄經，我完全不抵觸，只是抄不好有點懊惱，那本經文到現在也沒描完。我的字不算醜，但難登大雅之堂，她曾經想讓我跟練書法，但我不喜歡隸書，看起來圓圓的，我喜歡有稜有角的字，她說那你可以練楷書入門，不過她沒有楷書的字帖，也就沒堅持。現在想起來，這些故事組成很多我的遺憾，可是如果再來一次，發生的事情也不會有一絲一毫改變。這算是現在的我會因為寫了撕、撕了寫而感到懊惱，最後迅速的買下字帖的一些更深的背景故事。

我照著字帖描了沒幾天，寫的歪歪曲曲也沒氣餒，覺得非常快樂。一位朋友發信息問我在做什麼，我說我在練字，拍了照片。朋友頓時發來一大串信息，告訴我練得不對，應該怎麼怎麼做，拍了他過去練的字，我當下有點意興闌珊，就放下不寫了。對方大概是好意，或是激起對方的一些記憶，因此我更難解釋，我練字並不是為了寫的有多好，只是想能順利的寫完那張小便簽，而且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頗有紀念意義的事情。如果我媽媽知道，也勢必在旁邊指指點點，然而現在天人兩隔，她再也說不了了，或者我再也聽不見了，我隨心所欲，開啓一個只關乎個人的紀念。

     想起來，最初學德語的時候沒想過能出國，純粹是英語學得不好很自卑，到了大學，周遭環境默認你的英語應該有相對的水平，我不敢開口說，不敢承認，每每聽到別人談及英語學習，我的耳朵恨不得關起來做一隻鴕鳥。負擔太重，自然也不想學。學德語則不然，課堂上大家都是零基礎，發音再奇怪，回答不上老師的問題，都沒關係，就這麼稀裡糊塗的學著也很快樂。後來學德語的目標變得明確，也經歷過因為自卑負擔重的場景，再後來的讀書也是，工作也是，我時常最初感到學習極大的快樂，而後不再快樂，我自卑焦慮又迷茫，只能當一隻鴕鳥，逃避這個最初讓我感覺到很快樂的事。我被困在這個循環里。

  上個月離職，我對朋友說，不上班的感覺像在偷情，既不違法但也不合規，雖然安排了要做的事，但因為不知道未來會發展成什麼樣，所以感到快樂又不太正當。我甚至想，是不是要朝九晚五的出門找個地方去，讓我在外人看來顯得不這麼奇怪，但又知道這種表面功夫只是自欺欺人於是作罷。前一秒剛說完這些話，後一秒一位朋友發來信息，說她的室友不上班每天在家裡，覺得這個人怪怪的，覺得浪費時間很可惜。我對這個說法感到有點不適。

     我明白作為成年人，必須有能力甚至有效率的工作，以此換回生存所需的報酬，能夠獲得完成這些工作的能力則為「有用的事」。大部分的工作並不讓人快樂，無論在哪個國家，所以很多人，無論是長輩還是朋友會勸我，在職場上賺錢，在生活中找快樂。但學習既能讓我獲得某些能力也會我帶來極大的快樂，同時可能讓我在職場以及社會上生存，我無法將這二者清晰的區分。

     假如我買下那20塊錢字帖的同時決心要做一件「有用的事」（例如像我媽媽一樣寫一手好字，在視頻網站上發佈視頻並將流量轉化為盈利），我也許會以某種方式實現這個目標，但毫無疑問我將再次陷入自卑焦慮的負擔循環而無法繼續堅持深造，正如我一直以來做過的其他事情，始終是一個做的還行的半吊子，或者，這三本字帖一年以後還沒寫完。

我決心打破這個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