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R2|何以为家-Day 3

谨以此文，记录我奶奶与她的儿子们

有时候我会觉得奶奶的人生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笑话。她好像是我们家唯一入了党的，然而CCP那双大手捉弄了她一生。而她似乎忠心不改，年逾古稀依然积极参加各种党员活动，可以说是某种虐恋情深，双向奔赴了。奶奶没有裹小脚，但是缠足带似乎绕在了大脑深处打成了死结。认为女性可以强大，但那只是为人妻母的限定品质。女性不为人妻，没有生下男孩，女性价值就无从说起了。

她如何遇见我的爷爷，具体已不可考。应该是工厂。

建国前，爷爷是富商家三代单传的少爷。(笑死，像是什么电视剧台词）。一朝改朝换代，爷爷成分不好，但是生得好看，也学了技术，逃过了清算，识文断字有文化。或许是为了表忠心，或许是为了求稳，在那个成分决定一切的年代，他选择和奶奶结婚了，和“爱情”相关与否我也不得而知。奶奶很早就出来讨生活，进工厂，后来申请了党员。只知道奶奶的遗愿是，绝对不和爷爷同葬。但是爷爷去世后，奶奶患上了抑郁症。她斗智斗勇了一生的婚姻，最终还是早早形单影只了。

奶奶年轻的时候伺候婆婆那几年很辛苦，她婆婆活在旧时代的礼教秩序中。在困难时代依然得全家勒紧腰带好吃好喝地供着，是活祖宗。当然可能因为她是大功臣，三代单传就靠她维持住了不是吗？奶奶只说当媳妇的委屈，她有反抗过吗？我不得知，或许那时候她已经全盘接受了一切。只等自己当婆婆便可以翻身当主人？外面的世界风云变幻，家里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倒是岿然不动。所以有时候我觉得中式的政治改革总像换装畸形秀，历经几千年换汤不换药，掀开屁帘子，全是爹与祖宗，还有厌女带来的尸山骨堆。

回到奶奶身上，她与我的姥姥简直就是完美的对照组。姥姥是淋过雨了，就绝对不让我受一点委屈。奶奶是我淋过雨了，你也别想好过，让你吃苦还是为你好呢。所幸长这么大，在她身边的日子满打满算也不超过小半年，真是大吉大利。

奶奶的婚姻完美地诠释了，父权体系的婚姻下，女性如何里外不是人，进退两难，维持住体面已是不易。爷爷长相英俊帅气，但是奶奶并不符合审美标准，性格也不合适。她要强，却也忍辱负重，伺候婆婆，一个接一个地生儿子。爷爷出轨了，要离婚，奶奶就以孩子为筹码，努力地挽救了这段支离破碎的关系。但是没有爱的家庭，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为了演这出戏，大家都身不由己。那个时代没有离婚的概念，奶奶自诩已经鞠躬尽瘁，占据了道德高地。于是爷爷最后还是罢休了。爷爷的父亲也养了外室的，到了他这没了自由，爷爷的儿子们看他这么委屈，成年之后也是一个赛一个地接力出轨。力图重振家族雄风。奶奶辛苦是辛苦，可是好大儿们当然是心疼亲爹。

奶奶会做一手好菜，包包子更是一绝，她尽力做好一切，却得不到爱，一切付出理所应当，她努力做好儿媳，妻子，母亲。但没人感谢她。固然和她时常抱怨相关，但何尝又不是她残存的女性自尊被父权系统检测到然后被进行了压制？她自以为全权接受了一切女性的规训并乐在其中。但是她的灵魂在痛苦地尖叫呼救，可惜没人会拯救她。她也深陷泥潭，无法动弹。她努力满足着父权所要求的一切，从女儿，到妻子，到母亲，最后成为了一个孤零零的老奶奶。虽然也有儿子在身边，但是并不亲密。当然这对于她或许也足够了。她热烈地生活着。她会舞剑，种花更是高手。逻辑错漏百出的人生，也依然有她绽放的方式。我并不喜欢她，就像她也并不那么喜欢我。但是我并不讨厌去她家，虽然陈旧腐朽，但是她已经伤害不到我，我像观看一部老电影，阳台上有鲜花盛开。她的儿子们长年远离她，以前唯有大儿子还在身边，可惜她的婆婆瘾太重，大伯母厌恶至极，几乎断交。

独生一代，尤其是城市里，重男轻女有一段时间已经不摆在明面上说，但是多亏奶奶这个厌女急先锋，让我意识到表面平静下的暗潮涌动。

 我是她最小的儿子唯一的女儿，也是她金孙梦碎的终结者。她的婚姻是新中国的秩序推波助澜造成的，从前不同阶级不同出身的两个人结为夫妻，后来成了怨偶。她在生育中寻找自己的价值，生男孩成为她内心秩序的中心，她热烈地充当着父权社会的红卫兵，却在计划生育的铁拳下，被打翻在地。她所信仰，所维护的夫家的父系传承成为了镜花水月。她生了那么多儿子，结果一个孙子也没有，怎么说不是巨大的讽刺呢？听说我出生的那刻，她在电话那头得知，脸一下子落下来，几个月都没见好颜色。

她有很多规矩，干干净净地爱恨分明，很长一段时间逢人就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一个大孙子。即使很多年后，我和姐姐们都从名校毕业，在国际大都市做着体面的工作，别人问她，依然是雷打不动地这一句【可惜不是孙子】。不知道她是可惜什么。我也试图刨根问底过，说来说去不过就是姓氏传承？家族荣耀？是的啦，在她的语境中，女孩只能且必须嫁人，成为夫家的一部分，当生育机器，怎么可能有所建树呢？冠姓权？母系传承？女权？那是什么？或许这辈子做女人就是大错特错？

奶奶的儿子们，都继承了爷爷的好皮囊，和他的薄情寡义。因为相貌英俊，所以哪怕在一穷二白的年纪，依然能和其实家庭背景都更优越的女性结为夫妻。那时候只要在城市里，有同学，同事的共同圈子，结婚并没有那么门当户对也无妨。人们总说女性可以凭借相貌吃性别红利，其实，男性如果相貌出众，那才是真的能不受伤害更加毫无顾忌吃上性别红利的。她的儿子们的结婚对象，都是当年才貌俱佳的白富美。都是城市里的两姐妹家庭，在那样一个尚未计划生育的年代，共产党都是先从各路骨干，高级知识分子开始劝说要节育的。奶奶的儿子们，就这样吃尽红利，顺理成章地成了乘龙快婿。房子，车子，孩子的教育费，基本都是妻子的娘家供养。女财男貌，就是我最熟悉的婚姻模式。

奶奶的每个儿子，都各有各的婚姻苦恼，后来基本全员离婚了。基本上就是软饭硬吃而且理直气壮。特别好笑的是，每个儿子离婚奶奶都超期待的，她巴不得正值壮年的儿子们赶紧另寻佳偶，最好一举得男，圆了她抱金孙的美梦。

奶奶还对闹离婚儿子家的女孩儿说过，【离婚了也没啥，到时候你妈妈一个新家，爸爸一个新家，两家人，双倍的大人关爱你，那多好呢】。讽刺的是，我姑姑离婚的时候，她以死相逼，就像她当年不接受离婚那样，她自然也不能允许自己的女儿辱没门风。更何况姑姑单单因为姑父性格沉闷中年不举就要离婚，岂有此理？日子怎么不能过下去呢? 离了婚的女人，和破鞋有啥区别？当然，姑姑也还是离婚了。时代或许的确有进步。

 文章打到这里，发现已经写了太多太多。

对奶奶

你问我有恨吗？没有

你问我有爱吗？更没有

但是她的存在，是我反思厌女文化的启迪。

我明白她的恨女情节何来，但我也不会去认同她，谅解她。

时代不是在原谅过去愚蠢的偏见中进步的。

七日書, 写于2024年6月5日，周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