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 生病的茶园
作为“国民饮品”,印度人对奶茶的偏爱跨越了种姓、阶级、语言和教派的壁垒。约两个世纪前,英国殖民者在印度东北部(今天的阿萨姆邦和西孟加拉邦)设立茶园,通过臭名昭著的契约劳工制度的严酷剥削,成功建立起庞大的殖民茶产业。翻开今天的新闻,主要由尼泊尔人和原住民(Adivasi)构成的印度数百万茶园工人面临的生存境况令人揪心。危险的工作环境、极低的报酬、残破的居所、匮乏的基础设施、缺医少药的卫生状况,都刻写在新闻图片里那些过度劳累、营养不良、受病痛折磨的(绝大多数为女性的)身体上。
如果只将今天的印度茶园看作封建残余、殖民遗存和现代剥削,似乎没有理由不将其彻底遗弃。然而,Sarah Besky在西孟加拉邦的田野调查让我们得以瞥见,单作种植园上的多物种生命与跨物种工作如何深度牵连和纠缠,在筋疲力尽和不堪重负中忍耐存续,在单一作物的高度异化环境下构建亲密性和共生关系。就像资本主义废墟上孕育着潜在的多元物种共生可能性,“生病”的茶园承载了关于紧缺、衰老、耗尽、但同时也有关归属和希望的故事。这为人类抛出了问题:遗弃之外,还能做什么?
本文作者Sarah Besky的著作已有中译(《大吉岭的盛名:印度公平贸易茶种植园的劳作与公正》),详见文末介绍。
原文作者 / Sarah Besky
原文题目 / Sickness (from the series “The Naturalization of Work”)
原文链接 / https://culanth.org/fieldsights/sickness
原文发布时间 / 2011年秋季
翻译 / Aseem
编校 / 叶葳
这是2016年1月的一个周日,我在西孟加拉邦杜阿尔斯地区(The Dooars)的斯特拉贝里(Stellabarrie)茶园。茶园主们已于前一年9月停止经营并停止向工人支付工资和福利,理由是利润减少,无法负担。过去十年里,越来越多的种植园被关门。这些关门的种植园几乎都位于杜阿尔斯地区,这里是印度-不丹边境的狭长地带,连接印度东北部和其他地区。
在这个周日,来自邻市西里古里(Siliguri)的某银行家工会的成员正在向留守种植园的数百名工人分发大米。分发活动在工厂进行,工厂被铁丝网环绕,只能从一个大门出入。工人们拿着空购物袋,十人一列、鱼贯而入,用粉色的纸质领用券换取一勺勺大米。大门内,一位妇女坐在桌边,在工人们的领用券上做标记,防止他们重复领取。工厂外,一名医生为工人检查身体和发放药品。诊断结果包括肺结核、低烧和普通感冒。现场分发了非甾体消炎药(NSAIDs)给工人们,用于治疗他们的全身性疼痛和肿胀。大多数妇女都患有贫血。多少有些讽刺的是,她们被叮嘱要多吃蔬菜,情况允许的话,还要多吃点肉。
和我交谈的工人们都希望斯特拉贝里茶园能在春天重新开张。这种希望基于过去的经验——种植园的确往往会在关门后重新开张,这些年来多次发生过这种事。斯特拉贝里的管理层决定在9月停止支付工人工资和福利,这从茶叶生态的角度说得通。随着季风季节进入高峰,茶树仍能产出茶叶,但这种“秋茶”(autumn flush)的价值远低于3月至6月间采摘的“春茶”(first flush)和“夏茶”(second flush)。许多种植园都遵循这种模式,在秋茶导致利润减损之前就先关闭茶园,规避在中晚秋的印度教节日期间向工人支付法定节假日津贴的义务。
大多数有关种植园关门的描述都表现了资本对工人的抛弃。这些说法很少将责任单归于某一方,而是在政府和政府监管机构、政治家和种植园主之间来回切换。在大众媒体和政府话语中,工人有时甚至被描绘成过于懒惰以至于不会去其他地方找工作,或者甘于过一种被剥削的、衰败的生活。
然而,像斯特拉贝里的工人这样仍然留守种植园的工人,有充分的理由等待。从法律上讲,种植园关门并不等于完全停业,而是处于暂时关停状态(suspended animation)。根据印度法律,种植园可以暂停生产活动以改善其财务状况。不论是政府的还是非正式话语中,都不认为这些种植园被关停了,而是“生病”了。这种状态类似于破产。政府不会收回土地租赁权,种植园所有者也有机会再融资乃至重新开张。像斯特拉贝里这样长期习惯性地关门又开张的种植园,在这个意义上是“生病”的。
正是这种“生病”使茶园得以在印度持续存在,使它们尽管与根植于殖民时代的原始资本主义(proto-capitalist)积累模式紧密相连,但仍免受挑战、未经变化。有关生病的话语不仅自然化了人类劳动者的工作,也自然化了种植园本身。与生病的种植园有关的法律和民间分类就像“衰老”的工厂、房屋、平房以及类似斯特拉贝里种植园的其他特征一样——是一种特殊的人造物。正如在某些情况下,资本主义废墟可能拥有建立新的工作和价值关系的内在潜能,种植园具有一种忍耐和固守的特殊能力(参见Tsing 2015)。总而言之,种植园是使劳动、资本和植物之间的密切关系自然化的场所和结构。当其生病时,单一作物种植的暴力危害加剧了,其超越人类的关系政治也得到更清晰的呈现。
当我问种植园主和管理人员为什么茶园生病如此普遍时,他们讲述了一个生态和经济双重耗尽(exhaustion)的故事。茶树衰老,采摘过度;机械过时,亟待维修;支付全职劳动力的成本太高。相信种植园会生病且可能恢复健康,这不仅对试图摆脱国家处罚的种植园主来说是一个强有力的想法,对工人来说亦是如此。生病的种植园这一范畴介于正常运作的单一作物种植园的“廉价自然”(“cheap nature”,参见Patel和Moore 2017, 44-63)和废弃种植园的荒野状态之间。生病的种植园筋疲力尽,需要休息。生病者能被治愈,然而只是为了最终再次生病。正如大卫·哈维(2000, 106)所言,在晚期资本主义逻辑下,生病已被定义为“无法工作”。在我的案例中,无法工作的是一个由设备、植物、人和资本组成的超越人类的集合(assemblage)。种植园生病的循环更迭正在成为印度茶产业的常态,杜阿尔斯地区尤甚,这里的种植园专门生产极其廉价的茶叶,主销印度国内市场。
作为对种植园生病的治疗,斯特拉贝里的粮食救济只是暂时的——治标不治本。排队领取食物的工人告诉我,六公斤大米非常少,但他们还是接受了。“我们年纪大了,没法再干别的了,”一位妇女解释道,“我能做什么呢?我就坐在屋里等。”
在整个杜阿尔斯地区,资本固守下来,因为早春的茶树丛中总能多榨出一点钱。劳动力忍耐下来,因为家世代都在种植园上。反过来,资本的固守和劳力的忍耐都要归功于茶树丛——ta们衰老、枯萎,但在一阵病痛之后,经过些许休息,仍能提供足够的廉价茶叶来维持大家的生活。
参考文献:
Harvey, David. 2002. Spaces of Hope.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Patel, Raj, and Jason W. Moore. 2017. A History of the World in Seven Cheap Things: A Guide to Capitalism, Nature, and the Future of the Planet. Oaklan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Tsing, Anna. 2015. The Mushroom at the End of the World: On the Possibility of Life in Capitalist Ruins.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关于作者
Sarah Besky,文化人类学家,康奈尔大学工业和劳动关系学院(ILR School)副教授。她的研究关注喜马拉雅地区,运用田野调查和历史学方法探讨不平等、自然界和资本主义的交叉性,分析了在不断变化的政治经济制度下,物质和身体如何获得价值,以及何种劳动形式创造和维持了这些价值。
她的第一本书《大吉岭的盛名:印度公平贸易茶种植园的劳作与公正》(The Darjeeling Distinction: Labor and Justice on Fair-Trade Tea Plantations in India, 2014)探讨了殖民遗产如何与当代市场改革相交叉,以此重新构想劳动、地方和茶叶本身的价值。她的第二本书Tasting Qualities: The Past and Future of Tea(2020)运用历史学和民族志方法梳理了茶产业中的科学、价值和品质观念,以此审视印度的经济改革。她与Alex Blanchette合编的How Nature Works: Rethinking Labor on a Troubled Planet(2019)将当代后人类主义理论对话与政治经济学、不稳定性和工作的意义等经典议题结合在一起。
译者简介
Aseem,学人类学的
独立网站:tyingknots.net
微信公众号 ID:tying_knots
【倾情推荐】订阅 Newsletter
成为小结的微信好友:tyingknots2020
我们来信、投稿与合作的联系地址是:[email protected]
目次(持续更新)
- About us | 一起来结绳吧!
- 进口、洄游与误归:三文鱼的驯养经济与后新冠时代的多物种认识论
- 口罩为何引起热议
- 结绳系疫 | 错过新冠革命:后见之明与民族志知识
- 结绳系疫 | 后疫情时代的后见之明与具体研究
- Corona 读书会第 23 期 | 医疗基建 Medical Infrastructure
- 新冠疫情会长久地改变洗手习惯吗?
- Corona 读书会第 6 期 | 动物、病毒与人类世
- 非男即女?:生物学家有话说
- Graeber | 中文里的格雷伯
- David Graeber | 萨林斯悼念格雷伯
- David Graeber | 论飞行汽车和利润下降
- Graeber+Piketty | 劫富:关于资本,债务和未来的交流
- David Graeber | 傻屌:解开 “领带悖论”
- David Graeber | 过于关怀是工人阶级的诅咒
- Graeber | 互助也是一种激进:恢复 “冲突与和平之真正比例”
- 国际聋人周的礼物:一份人类学书单
- 「修车大水,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自我去稳定化(self-precaritizing)的「三和大神」
- 算法文化与劳动分工:启蒙运动中的计算
- Graeber | (反)全球化运动与新新左派
- 书讯 | 英文人类学新著 | 2020 年 9-10 月
- 欧洲以东,亚洲以西:后冷战世界下的中亚(上)
- 欧洲以东,亚洲以西:后冷战世界下的中亚(下)
- Corona 读书会第 30 期 | 把 XX 作为 XX:方法、地方与有机知识分子
- Graeber | 如何改变人类历史的进程(至少是已经发生的那部分)
- Graeber | 大学死了吗?人类学与职业管理阶层的兴起
- 马克思、韦伯、格雷伯:学术与政治的三种面向
- Corona 读书会第 7 期 | 全球公卫中的跨国人道主义 Transnational Humanitarianism
- 书讯 | 英文人类学新著 | 2020 年夏季
- Corona 读书会第 28 期 | 大坝与水利政治
- 特朗普人类学(一):手、谎言、# 魔法抵抗
- Graeber 丨格雷伯与科层中国:从《规则的乌托邦》说起
- 黑色海娜:对苯二胺、孔雀与不存在的身体
- Corona 读书会第 32 期 | 松茸的时日
- 编辑手记 | 《末日松茸》:一本没有参考文献的民族志
- 影视造梦:横店 “路人甲” 们的生活群像
- 全球运动的田野回声 | 2019 年全球社运的人类学实验课
- 全球运动的田野回声 | 伊拉克抗争:为每个人而革命,也为 “小丑”
- 哀恸的哲学:“孩子带来了冰河时代的那种焦虑”
- 书讯 | 英文人类学新著 | 2020 年 11-12 月
- 从丁真到拉姆:直播时代的少数民族旅游开发
- 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基督教,和圣诞节
- 结绳志的二零二零
- “两头婚” 的实景与幻象
- 全球运动的田野回声 | 哥伦比亚 2019 年的抗争行动:不期而遇如何构建共同未来的想象
- 全球运动的田野回声 | 2019-20 年智利抗争:与废墟同在
- 在炉边和在狩猎的女人们
- 全球运动的田野回声 | 坚持与归属:重思印度新德里反《公民身份法》修正案运动的起落
- 无母体的子宫,无身体的器官
- 为什么疫苗是一个社会问题?
- 中国大移民中的孩子们:对话 Rachel Murphy
- 东北 | 东北完了吗?否思通化的 “官本位文化”
- 与系统周旋:关于骑手劳动过程的田野观察 | 做骑手的大学生朋友①
- 被绕开的劳动法:外卖平台发展史与骑手劳动关系的变迁 | 做骑手的大学生朋友②
- 平台内外的外送江湖骑士联盟 | 做骑手的大学生朋友③
- 春节特刊・乐 | 为何春晚不再欢乐 ——Fun 的社会性
- 春节特刊・情 | 三代女性的离散与游牧
- 春节特刊・婚 | 先恋爱,后结婚?
- 春节特刊・牛 | 牛的人类学
- 人口贩卖:历史延续与全球难题 | 一份书单
- 全球运动的田野回声 | 厄瓜多尔的社会运动:从 2019 年十月抗争到新冠疫情
- 世界母语日与母语政治的变迁
- “无障碍” 之障 | 实时字幕、聋听空间与沟通劳动
- 书讯 | 英文人类学新著 | 2021 年 1-2 月
- 人类学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 聚焦乌俄 | 最不幸的一代
- 乌克兰书单:超越霸权之眼的民族志视角
- 国际 HPV 知晓日 | 一则关于 HPV 的故事
- 三八节快乐 | 听她们说
- 它们 | 第六次大灭绝中的多物种关怀
- HAU:民族志理论的回归?
- 树 | 它们孤独地生长,悲惨地死去
- 系统人会梦见行动与价值吗?
- 红毛猩猩 | 如何评价 “不止人类” 的照护
- 红色圣女米歇尔与巴黎公社的太平洋原住民遗产
- 大灭绝时期,什么样的命才是命
- 排华与反穆:种族主义的跨国交织
- 李晋:利奥塔之死
- 在工业区与盆栽相依为命
- 照料濒死的河道
- 寇大夫的诊所
- 悼念 | 马歇尔・萨林斯与保罗・拉比诺
- 下一次还将是烈火:反思明尼苏达警察执法暴力的再起
- 为社会而艺术? 社会介入式艺术与人类学的一次圆桌式偶遇
- 与深圳握手:美国人类学家马立安的艺术实践
- 反高校性骚扰:如何将 “网络风暴” 变为 “制度性防范”?
- 实验艺术,也是女性主义民族志的实验 —— 评《实验北京:中国当代艺术中的性别与全球化》
- 阿兰达蒂・罗伊:作为 “危机制造机” 的政府正将印度拖入地狱
- 打字、身体与性别:从 “打字女孩” 到 “技术直男”
- 迪士尼乐园:没有蜘蛛侠的墓碑,没有入场券的童年
- 动物保护:本体论层面上的「意索政治」
- 爆炸的预燃与回声:黎巴嫩十月十七日革命及其余波
- 五一 国际 劳动 人类学
- 民族视阈:本真性的想象,多样性的局限
- 生病的茶园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