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深度访谈 | 从人类学出发,理解离散的阿富汗侨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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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8月15日,塔利班对阿富汗实现全面控制,这也给基于阿富汗田野工作的社会科学提出更多难题。在阿富汗前景极其不明朗的当下,如何理解阿富汗普通人的生活?我们如何以全球离散为背景,从移民、流动性的角度,理解阿富汗的过去、当下与未来?

2021年8月15日,塔利班对阿富汗实现全面控制,这也给基于阿富汗田野工作的社会科学提出更多难题。在阿富汗前景极其不明朗的当下,如何理解阿富汗普通人的生活?我们如何以全球离散为背景,从移民、流动性的角度,理解阿富汗的过去、当下与未来?

在阿富汗政权交替一周年之际,我采访了新近就职于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的人类学助理教授海伦娜·泽薇瑞(Helena Zeweri)。海伦娜与我曾一起就读于莱斯大学人类学系,在共同学习期间,我就对她的成长背景和学术研究之间的关系颇感兴趣。作为生长在纽约的第二代美国阿富汗移民,海伦娜从自身经历出发,通过对澳大利亚的阿富汗移民社区进行人类学研究,对比分析在西方世界中阿富汗移民的离散政治和生存状态。访谈由英文进行,后译为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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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者 / 海伦娜·泽薇瑞(Helena Zeweri) 
采访者 / 王菁 
翻译&编辑 / 王菁

01. 进入阿富汗人类学 

你当初是如何对阿富汗和阿富汗侨民的话题感兴趣的?

我对阿富汗侨民的兴趣源于个人经历。我是第一代移民到美国的孩子。我在美国出生,并在纽约皇后区一个关系紧密的阿富汗社区长大。在我的社区里,我总是能真正接触到第一代移民的社会和文化经验。在这种成长过程中,有一件事让我非常着迷,那就是那些来自喀布尔社会上层的人是如何处理他们在美国这里非常不同的情况,这种不协调对人们的身份意识有什么影响?我现在能够有更多了解,但在当时,对我来说只是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情。

除此之外,我对在纽约的阿富汗裔美国人的经历也非常感兴趣。9/11事件发生时,我才15岁,对于很多社区来说,这是一个极具有变革性的时刻,尤其是对于阿富汗侨民社区。对侨民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时刻,因为,一方面,他们的父母、祖父母和祖先来自的国家正在被轰炸。但是,另一方面,阿富汗裔美国人又开始被美国认为很重要。我认为这种新出现的经历对阿富汗侨民有其独特的心理和社会影响。在这一变革时刻之后,我也因此对了解阿富汗裔美国人的自我认知变化越来越感兴趣。

海伦娜·泽薇瑞(Helena Zeweri),网站:https://anth.ubc.ca/profile/helena-zeweri/

什么促使你在攻读了人类学博士学位,关注研究全球移民和人道主义政治的研究?

一开始,我做了一篇关于9/11之后在纽约的阿富汗裔美国人身份体验的硕士论文。这个研究是对散居国外的阿富汗人进行访谈,分析访谈内容。我发现,他们在9/11之后开始感到与阿富汗有了新的联系,但原因各不相同。

受访者表达了他们的夹缝感受:一方面,他们自己所在的社区对他们应该如何表现阿富汗身份有所期望;另一方面,美国期待他们成为一个好公民。他们往往在这二者之间徘徊。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他们面临的是伊斯兰恐惧症和国家层面认可的、针对穆斯林社区的暴力,而他们还要被期待成为 “穆斯林好公民”。我就是受到这些启发而选择从事人类学研究。

我发现,人类学是理解个人经历特殊性的一个非常有力的方法。我所接受的人类学训练,不会轻易以偏概全,而且致力于反驳对边缘化社区的成见与刻板印象。人类学赋予我去理解人们如何权衡多种权力矩阵的工具,这也是理解人类主体性的最有效的学科之一。

通过与美籍阿富汗人的合作以及在新学校的研究生课程学习,我对全球移民和人道主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这种情况下,我开始了解到全球移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澳大利亚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地方,可以研究民族国家如何规范他们的物理边界,以及边界逻辑如何跟随新来的移民社区变化,同时远远超出边界本身。

02. 在澳大利亚做田野 

你是如何想到要在澳大利亚的寻求庇护者和阿富汗移民中进行实地调查,以完成您的博士论文的?

我应该澄清的是,我的博士论文研究的是社会福利政策对新抵达澳大利亚的难民的影响,其中许多人确实来自阿富汗,但还有很多人来自更广泛的穆斯林世界。我之所以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是因为澳大利亚对新来的移民社区在态度上充满矛盾。一方面,澳大利亚支持对多元文化的承诺,欢迎所有种族和文化背景的移民。这种精神尤其在社会福利部门相当盛行。另一方面,澳大利亚有一些西方世界中最严格的、惩罚性的边境管制政策。因此,这也成了推动我博士论文的悖论之一。

当然,澳大利亚并不是唯一生活在这种矛盾中的国家,但它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可以用来理解这种矛盾如何发生,因为该国长期以来使用关怀和同情作为借口,通过军事化手段干预原住民社区生活,并使用这种对原住民的仁慈治理逻辑来合理化它对走海上路线的寻求庇护者实施的威慑政策。

澳大利亚难民署(Refugee Council of Australia)的官方网页,来自https://www.refugeecouncil.org.au/operation-sovereign-borders-offshore-detention-statistics/

在实地田野工作中,你是如何与你的对话者建立融洽关系的?

我是通过我在墨尔本的一个联系人,他很好心地把我介绍给其他澳大利亚的阿富汗社区领袖。从那里开始,事情就像滚雪球一样开始发展。我必须提到的是,我真心愿意倾听他们被澳大利亚政府歧视和边缘化的特殊经历。作为一个出身于普什图族家庭被背景的人,我在与我的阿富汗澳大利亚朋友交谈时,需要承认这种特权,这很重要,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来自哈扎拉族,这是一个在阿富汗受迫害的少数民族。

但除此之外,我的很多实地工作需要与直接服务从业者、倡导者和其他社会福利部门的人交谈,并与他们建立融洽的关系。与他们建立融洽的关系意味着经常按照他们的节奏做事,这比我的习惯要慢得多。

你在澳大利亚进行实地调查时遇到了什么困难?你是如何在实地调查和之后的写作中试图去解决这些困难的?

我在澳大利亚研究的主要内容是一项旨在防止强迫婚姻的社会政策。这项社会政策不成比例地针对穆斯林移民社区,澳大利亚政府认为这些移民社区在推动这种做法。与受害者交谈非常困难,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对许多人来说,谈论他们的经历可能会让他们再次受到创伤,研究者在这方面需要保护他们的匿名性。

我当时也很难进入联邦政府层面的官僚空间。我很难与澳大利亚联邦警察的成员交谈,所以我设法与少数人交谈。在那些无法进入的时刻,我试图把那种时刻转化成一个问题。我会问自己,当涉及到性别暴力的受害者时,如果政府机构对待一个特定群体设计的政策充满了不透明性,那这体现了怎么样的官僚主义和保密性,而这实际上最终成为我正在写的书稿中的一个章节。

当收集到的信息与认知有差距时,我们可以把那些时刻变成一个理解不同东西的机会。作为一个人类学家,利用你所拥有的东西来工作是很重要的。采取更积极主动的方法可能是非常诱人的,但有时主动出击可能会成为榨取的边界。我非常努力地不跨越这条界限。在写作方面,我也是类似的态度。当你没有所有你需要的信息来创作一个连贯的故事时,你该怎么办?我认为,我们需要靠近那些看似不和谐的东西,不必总是去追求一个线性叙事。

03. 女性移民经历的复杂性 

我知道你一直对女性经历很感兴趣。那么,阿富汗妇女在澳大利亚的移民社区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你能分享一些她们的经历吗?

好吧,在澳大利亚,首先,即使我们谈论的是移民社区,也不能用一种说法来概括阿富汗妇女。我们首先需要记住的是,从阿富汗移民到澳大利亚的侨民来自不同年代。实际上,从阿富汗到澳大利亚的移民可以追溯到19世纪,当时阿富汗人被招募来帮助建设澳大利亚的铁路,一些澳大利亚学者已经写过这方面的文章,包括Samina Yasmeen和Samia Khatun,她们写了不少历史上穆斯林移民与澳大利亚的关系。 

回到妇女问题上,许多在20世纪70年代末移民到澳大利亚的女性,通常是和她们的家人一起来的。这与她们的阶级背景有很大关系,她们来自更多城市地区的中产阶级到中上阶层。但许多在21世纪初带着孩子来的妇女,最终与她们之前来的丈夫团聚,而她们的丈夫可能是在澳大利亚打工或者以难民身份进入澳洲。

在澳大利亚,新来的阿富汗难民在社会服务方面缺乏足够的支持,对于那些设法在其社区取得领导地位的人来说,要进入权力岗位确实很困难。与我交谈过的几位年轻的阿富汗裔澳大利亚妇女正在努力尝试,但由于持续的歧视,她们遇到了天花板。

2021年8月21日,从阿富汗撤出的人们准备进入澳大利亚在中东的基地。摄影师 Jacqueline Forrester,图源Australian Government Department of Defence

在美国和澳大利亚的阿富汗侨民社区都面临着哪些共同的挑战?差异又如何?

这两个社区之间的共同挑战包括解决他们的亲人从阿富汗持续流离失所的问题,以及找到有意义的方式来批评美国领导的反恐战争,而澳大利亚在过去20年里一直为这场战争提供军事支持。试图在这两个国家建立自己的、有意义的政治声音是一个共同的挑战,同时要避免多元文化主义的具有限制性的认可政治。因此,在这两种情况下,努力避免扮演多元文化主义的象征是一个共同面临的挑战。

在阿富汗的美国侨民中,有几个组织正试图批判反恐战争的后果,最近,他们更加明确地变得政治化。鉴于过去发生的事件,在当下这个时刻,几乎不可能不对帝国进行批判。但在20年前,我们并没有看到这么多这样的事情。相反,我们看到的是在美国的阿富汗移民承认了美国在阿富汗的行动,但通过一个非常特殊的视角,更像是一种呼吁,就是承认阿富汗裔美国人对这个国家的文化和经济生活做出了贡献,并帮助美国正在进行的阿富汗战争,因为很多阿富汗裔美国人会去为美国军队担任翻译。

根据你目前的书稿标题(《在关爱与犯罪之间:澳大利亚社会福利中的婚姻、公民身份和家庭》),你能否阐述一下,为什么要从阿富汗移民的角度来理解公民身份的复杂性质,性别和家庭因素是怎么发挥作用的?

我想澄清的是,这本书不仅仅是关于阿富汗移民,它在很大程度上是关于澳大利亚的一般穆斯林移民。性别和家庭的视角是很重要的,因为澳大利亚政府认为,表现出一种适当的穆斯林女性性别身份是证明一个好公民的关键。

穆斯林移民妇女被视为强迫婚姻等做法的受害者,但同时也被视为是能够赋予自己和家人以不同的思维和行为的人,而所有这些都与成为一名优秀的澳大利亚公民联系在一起。能够从自己的家庭中 “根除”这种做法(这是在政策讨论中有时使用的语言),成为一个优秀的澳大利亚穆斯林女性公民的标志,她仍然可以保持文化和宗教身份的某些部分,但这意味着她摆脱了那些有问题的领域。

然而,这方面的问题是,强迫婚姻并不像澳大利亚政府所说的那样一目了然。澳大利亚政府认定的强迫婚姻,往往不是移民家庭自己所经历的,而且这也不是全面的情况。当然,肯定会有强迫婚姻关系的经历。但我真正感兴趣的是,那些不符合明确定义的同意和胁迫规范的特殊类型的亲属关系,实际上是如何成为受到国家监控的主体的,又是如何成为社会福利工作者的关注主体的。

在《华盛顿邮报》的一篇专栏文章中,你写道:“对一些阿富汗妇女来说,美国和塔利班都是问题。”为什么?

那篇文章的观点是,塔利班在阿富汗的再次崛起与美国及其政治机器在阿富汗的工作方式息息相关。美国在资助塔利班这个政权方面发挥了很大作用,其中一部分与塔利班在阿富汗推广的腐败和贿赂制度有关。

04. 阿富汗政权更迭之后 

你认为去年阿富汗的政权更迭会对美国的阿富汗侨民社区产生什么影响?

我认为,由于最近的事件,离散在美国的阿富汗人已经变得越来越政治化。我认为侨民不能再对帝国的所作所为及其造成的后果视而不见。你开始看到,一些团体把这一切都说了出来,没有那么多的糖衣炮弹。你也看到,有的人公开说,这种做法是不人道的。拜登政府最近宣布,将阿富汗被冻结资产的一半交给9/11事件的受害者,这对阿富汗人民来说是一个彻底的打击。而且它激怒了许多离散国外的人。所以我认为,阿富汗裔美国移民正在更多地了解他们生活的国家,以及美国的运作方式。他们在帮助疏散时也看到了这一点,看到了这一过程是多么的混乱。

塔利班接管阿富汗后,到目前为止对你的生活和研究有什么影响?

对我们很多散居国外的人来说,那是一个毁灭性的时刻。我们仍在努力工作,帮助亲人离开阿富汗。当时是一个超现实的时刻,但它仍在继续。人们仍在遭受痛苦,散居在外的人们仍在努力帮助阿富汗的人们撤离,并在美国通过立法,让那些已经在这里的阿富汗人有机会获得永久居留权。因此,这是一个持续的事情,我还没有完全理解它是如何影响我的生活和研究的,因为它还没有结束。

巴希尔·萨利赫生于阿富汗,现年64岁,如今他在纽约经营一辆餐车。摄影师Hiram Alejandro Durán,图源THE CITY

对政治活动和人道主义的研究如何影响你的教学?

我教授的课程包括难民流动、难民安置、性别种族和人道主义、移民妇女、政治行动主义,以及定居者殖民主义和多元文化主义。

我教学的一个关键是,我们必须从这样一个前提开始,那就是次大陆、边缘化或少数群体的存在是一种政治状况,而不是一种存在情况。因此,我所有的课程都是从这样一个前提开始的:处于这种主体地位的人具有多重多维度,他们带来的生活经验和知识本身就是有价值的。

从这一点出发去理解移民妇女这样的群体,我们会发现,她们的经历之深、生活旅程之广,都使我们从一个基于力量的角度而不是基于缺陷的角度开始,去理解她们。这的前提也使学生能够提出不同类型的问题。比如,妇女是否处于抵抗运动的前沿并不是一个问题,问题在于她们如何处于抵抗运动的前沿,以及这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最后,分享一下你当前的项目吧。

我目前的项目,从历史和人类学的视角,研究过去20年里阿富汗裔美国人和阿富汗裔澳大利亚人的离散行动主义。我想了解这两国的侨民如何应对反恐战争,以及试图在两个定居者殖民国家找到归属感,同时又目睹自己的祖国经受战争的具体经历,如何影响人们的政治意识。与此同时,我真的很想了解美国的 “黑命攸关”运动如何激励美国阿富汗人的行动主义,这其中有许多有意思的方式。我也很想了解,澳大利亚的原住民主权运动如何激励澳大利亚阿富汗人的行动主义。这两个社区之间确实有一些非常有趣的相似之处和差异,我很想进一步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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