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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明白了,你不必凝视旧系统里的道路|接力访问061 陈逸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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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被广州和大卫·格雷伯改变的青年。
题图来自“刺纸”

原文刊載於小鳥文學

文|杨樱

01

1996 年出生的陈逸飞说他小时候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的压抑。比如说他无法理解社会上一些事情,明明不应该,但为什么偏偏就那样发生了。他会跟同学吐槽、看看微博,但这样只能做一个“愤青”,就连看书也不完全解决问题。与此同时他还画画。好在画画可以让他不那么难受,作为一个内向的人,这是传递感受的最理想尝试了。去北京之前,不管在老家哪里学画,他都是学得最好的。

去北京是一个老师说的,“去中央美院”。没人告诉他还有个叫广州美院的地方其实离家更近。他就自己搜索怎么考中央美院,怎么去北京学画,又自己住进了画室的集体宿舍。后来他听说很多美院的同学是从美院附中来的,那种被命运微妙拨弄的感觉他至今依然记忆犹新。这是我的说法——那时候我和他走在广州郊区一个叫深井的村子里,即将去参加他和朋友们的搬家派对——他的原话是,其实这个世界一直都有阶层和信息壁垒的。

后来陈逸飞给我看他北京那会儿的作品,看上去都不是太快乐。死亡、骷髅,黑漆漆的各种。还有一个“坚定的锡兵”,2 米多高,是陈逸飞在北京画的最大也是最后一幅画。只有一条腿的锡兵是安徒生创造的童话形象,陈逸飞很小就记住了这样一个沉默坚定的形象,“也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我”。

这些作品和后来他做的很多事情一起,收在一个作品集里,用作留学申请。作品集有个名字,《你和你的艺术站在哪里?》。题目来自一个德国画家,后来也出现在了作品集里:一个人打开门,问坐在房间里画画的画家,“你和你的艺术站在哪里?”画家手边是一张纸,上面有艺术史上各种流派,而闯入者一只手指向门外,那里正有一支游行队伍经过。两种不同的站位,两种不同的道路。

陈逸飞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试图在身边找答案。自从在北京画室住过集体宿舍之后,他就开始学着表达自己。他强调这一点,并非是之前从未做过这件事,而是为了之后他要做更多类似的事情设立某种开端——如何让自己的观点更清晰、更能获得听众,这是一项至今他还在练习的技能——他会带走得近的同学一起去看展,和他们讨论艺术的各种话题。但北京本身不能为艺术的站位提供新答案,它太主流了,进入那个行业,进入那个学术系统,非此无他。另外一方面,北方那种为人处事他也不太在行。比如他最早美院几个宿舍的室友,抽烟喝酒骂脏话打篮球才能成为哥们,陈逸飞这种戴眼镜的南方小个子,没什么表情说话又很平铺直叙,往往自己以为已经很亲切了,人家觉得他特别高冷。

陈逸飞在中央美院的时候,已经和同学方政、孙逸飞一起成立“夹山改梁”艺术小组,一起参加书展、做公众号、举办展览。后来他们又在中央美院门口的花家地租了个房子,画展就办在家里,也开放沙发给陌生人住。欧飞鸿就是这样出现在他生活中的。

“夹山改梁”发起人合照(拍摄于 2023.7.24)。左上:陈逸飞 右上:孙逸飞 左下:方政 

如果没有欧飞鸿向他介绍小洲和另一种生活,陈逸飞那会儿为自己规划的道路就是留学。他要去德国。后来他会说,当时他还有西方中心主义的视角,这是之前读的美术史留给他的思维方式,“那种以大师叙述为主的艺术史线索,每个时代有自己的杰出人物”。他想知道世界上其他艺术世界会有怎样的面貌——选德国是因为成本更低——中央美院给他的感觉,是大家像在操作一门擅长的手艺,思想探讨稀缺,和社会的关联更是模糊。留学在这个意义上是一种补偿。花家地办展的时候,他计划去海淀学德语,想想光通勤就得两三个小时,成本也高。所以他决定搬去广州,住到欧飞鸿所在小洲村,理由之一是那里靠近广州的歌德语言中心,学德语的成本比较低。

陈逸飞是福建漳浦人,去广州肯定比待在北京要愉快得多。不过即便如此,他也只打算在这过渡一年。他是要出国的。

他来广州还有一个原因,是欧飞鸿向他描述了“上阳台”。不过那是 2019 年,”上阳台“已经没有最热闹时候的气势。这个自组织以多样性著称,按规则申请后,只要旧业主开会通过,并能按比例承担房租,就可以成为空间的“业主”。至于发起活动,那只要现有业主大会同意就行,甚至不必先成为“业主”。

空间在广州美院不远处的一个居民楼里,其实是一处底商,格局开放,位置隐蔽。来的人形形色色,表达一度过于自由。来玩过的人都兴奋不已,回到自己的日常里跃跃欲试也想做一个类似的版本。这本来是一个无需使用说明的自适应社群,不过后来监管加强,活动缩水,活泼主动的氛围减弱。陈逸飞最初和欧飞鸿一起去,感觉疏离,“一度不知道如何安放自己”。

陈逸飞漫画描绘自己在小洲时期

小洲村的生活要好一点,不过也有适应期。虽然之前有过描述,但是没有亲眼所见,陈逸飞不太知道一个人要把自己家变成公共空间是什么意思。欧飞鸿是个艺术家这没错,但是他从来没见过其他艺术家会这样对待自己家——在自己出门的时候,这个家便可以开放给朋友使用,与此同时,家是一个壁画修炼场。陈逸飞来广州之后,除了和飞鸿一起在叫做“家游”的项目里一起画壁画,后期又衍生出阅览室和驻留功能。欧飞鸿自己住在楼上,底楼是开放的阅览室,几面书架围出一张留宿沙发床,任何人只要申请都可以在这里驻留。而且欧飞鸿不锁门。不是故意不锁,是锁坏了从来没张罗去修过,可能是过于信任底楼那一道公共门锁的缘故。所有这些,陈逸飞觉得这是一种生活态度。

欧飞鸿也没有和陈逸飞“介绍”“上阳台”,只是让他加入自己的日常节奏。如果有大家都感兴趣的活动,那就一起参加。陈逸飞觉得自己最早有点像在拼图,得到很多碎片,自己再试着凑在一起。不过 2019 年的 12 月,欧飞鸿拉他一起去做手工书“刺纸”,他自此进入了一种新的工作方式。

“刺纸”从内容上是欧飞鸿和陈逸飞各自知识结构和朋友资源的整合,既是对某种时代声音的回应,也是对自身经历的回顾。比如《刘胜的故事》或者《经血不脏》,前者讲述小洲村里的一个申通快递员的故事,后者由艺术家里林发起并主编,是对女性话题月经的阐释。“刺纸”是一个把很多人的经验汇集到一起的过程。到 2021 年的时候,“刺纸”衍生出“漂流书包”的项目,就是把包括“刺纸”在内的各种自出版刊物放进一个特制书包里,在去不同地方做活动的时候交给不同的申请者,相当于一个流动阅览室。“我自己也经常像一个人肉书架,在日本、韩国以及国内各地旅途中都会铺一桌书来分享。”陈逸飞说。

陈逸飞在工作中

“刺纸”不光是手工书,也可以化身工作坊,感兴趣的人可以现学版画和书籍装帧,并在动手的过程里讨论不同的议题。“刺纸”和“漂流书包”是一种认识朋友的媒介。欧飞鸿会说,“尤其是还没有认识的朋友”。

这样的工作方法和越来越多不同的人开始进入陈逸飞的生活,2020 和 2021 年,广州各种各样活动和空间也达到了最高潮。他后来接受访问的时候说,流动性是在交朋友这件事上最重要的一点。“我们也在边做边探索这个东西的可能性,它怎么跟我们的日常的生活、创作交叉,或者是怎么延伸。”

陈逸飞和欧飞鸿作为一对共同工作的搭档,有相当不同的聊天风格,前者总是试图让自己的表达更精准完整,后者就在日常对话里游走,几乎是混不吝风格。不过两者的搭档倒是相当默契。这也是欧飞鸿推荐陈逸飞继续接力的原因之一。这个小他 18 岁的年轻人确实有独特之处。

至于搁置留学一事,则要到 2020 年。疫情管控,物流受阻,不过陈逸飞生活没有太大干扰,只是不能出小洲村。也是在那一年,陈逸飞发现了大卫·格雷伯。那本叫做《无政府主义人类学碎片》的小书就插在欧飞鸿的公共书架上,不过后者自己当时也没看过。发现这本书让陈逸飞人生的很多模糊问题有了回应,不仅仅从思维方式上,还有具体的实践形式上。

他说:“看完我知道了一条:不需要凝视着旧系统的道路。直接从自己和身边去尝试发明新的世界、新的生活。”

你可以理解为这本书颠覆了陈逸飞对很多概念的认知方式,包括政治、社会、国家、机构和人性。大卫·格雷伯是个说话不掉书袋的人,他以一种很诚恳的语气反思了自己所在的人类学专业,为什么它明明掌握人类社会不同样貌的标本,却从不愿意将之作用于现有的社会的任何改善?

这可能是探讨无政府主义最为和善的方式之一。

陈逸飞把《无政府主义人类学碎片》看成一本关于“爱与希望”的书。“它就说,你相不相信人是可以不需要被规则规训,被威权统治,被领导塑造的。”总的来说,大卫·格雷伯负责提出问题,以及提供若干回应问题的思维方式。这种视角制造的效果是振奋人心的,就如陈逸飞后来感知到的,“它告诉你,这个世界有其他的可能。”


02

《刺纸》最近一期是陈逸飞和朋友李平一起做的,内容是“更年期”。这个选题来得有点偶然。李平 50 岁了,在大公司工作多年,很显然也在对抗某种中年危机,策略是打算去英国留学学艺术。她报名了一家留学辅导机构,老师也挺时髦,听说她想学版画,建议她去联系“刺纸”。于是李平亲自跑到了小洲,成了陈逸飞的朋友。

《刺纸》全家福

李平是一个不一般的朋友。不仅在陈逸飞的推荐下买了《经血不脏》,还觉得《经血不脏》的内容制作方式也适合自己关心的一个话题:“更年期”。

陈逸飞没有展开描述他们是怎么展开关于更年期的讨论的。只是转述了李平告诉他的一个经历:某天晚上因为心里老是对儿子的事情过不去,就一晚上没睡着。

李平说,这就是一种更年期症状。

这促使陈逸飞答应做这期“刺纸”。因为他也想到了自己母亲的一次失眠。

“我妈有一次也跟我说,因为我什么事情,或者好像就是因为我和她通话的时候不小心点开了视频,她发现我那阵子在留胡子,就觉得我有事,一晚上没睡觉。我就联想,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更年期很难控制自己的表现?”

其实我也好奇陈逸飞要如何和李平做更多探讨,毕竟这是一个他既无知识积累,也绝无经验感知的话题。

他寻求了女性朋友们的帮助。具体的方式就是在李平自己的经历之外,女性朋友会发起和母亲的对话,陈逸飞女朋友帮忙进行约稿……不是所有的妈妈级别的被访问者都有撰稿的能力,因此很多就变成了组织讨论并整理对话的要点。

我想起来他做这一期选题的初衷:“那你问没问你妈妈?”

陈逸飞在这个问题上罕见比较慌乱:“我妈妈没有那种转化(写稿)的能力……我也还没那么确定我妈到底有没有到……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清不清楚这个事情的定义或者是不是在这个状态……也可能她还没到……”

我只好换了一个问题:“你妈妈是怎样一个人?”

“比较强势,对观念比较固执,很典型的闽南妈妈。”

我不知道典型的闽南妈妈会是怎样,但从后来陈逸飞说的来看,陈妈妈是某种艺术家妈妈:对儿子没有稳定工作没有五险一金充满了担忧。至于他的艺术到底在表达什么,这都不是太重要。原本以为去北京上大学之后就可以平步青云,怎么事情就会变成这样呢?尤其是住在广州的一个村子里,看着也是惨兮兮的。早知道不要送去学画画了……

比较能理解陈逸飞的是爸爸。爸爸觉得陈逸飞去参加艺术活动或者书展,相当于自己去广交会,是一种拓展潜在客户的方式。此外他们有一些价值观层面的交流——陈逸飞的爸爸很厌弃身边的朋友同学见面只会讨论谁赚钱最多,以及人应该有多少钱等等之类,陈逸飞就对爸爸说,人应该有更多的可能性,不能只为钱而活。

他说自己有的时候也得“画饼”,说自己是在为未来投资,不应该过于注重眼前的回报。这些话题说完之后,我们就从“妈妈到底有没有更年期”这件事上滑走了。


03

陈逸飞最近的确是要去德国了,不过不是留学,而是拿到了一个研究项目的奖学金。他的课题是“自组织与社群艺术的可能性”。此时他已经退掉广州的租房,在飞鸿和一些朋友家蹭住,直到拿到签证为止。

我们在“刺高联”(刺纸和高压俱乐部联合会,刺纸和朋友们的一个空间代号)乔迁派对上见面,作为“刺纸”成员之一,陈逸飞的工作是提供酒水以及其他服务。几十个衣着不同寻常的年轻男女出现在深井小学旁边的一家铺面里,这里是欧飞鸿继小洲村之后的新活动空间。一个古琴专业的长发男生负责打碟,简易灯球在水泥广场和店铺门面打出彩色光斑,有人在跳舞,有人在聊天,有人在推手。

这个乔迁派对是一个叫做“游动论”的活动的一部分。这个古怪名字背后的实际动作是空间交流,陈逸飞去德国研究“自组织和社群”,说起来也很像一个时间被拉得更长的考察交流。

在此之前,他已经在韩国釜山艺术节和日本东京做过关于广州空间和活动的分享,时间分别是 2022 年末和 2023 年春天。我说你这看着挺国际化。陈逸飞不置可否:“但是我英文一般。日文只在五十音基础上会讲几个句子。韩文字母表都还没记住。”

他说这路线安排的一部分考虑是去谈恋爱。

陈逸飞和女朋友是后者来小洲“刺纸”工作室玩的时候认识的。2022 年 9 月去了东京念研究生。12 月的时候,韩国签证更容易办下来,又因为陈逸飞的香港朋友认识韩国策划人金建宇,后者是釜山艺术节的策划者之一,于是俩人约在了釜山。

谈恋爱又要干活,在韩国如此,日本也是如此。不过谈恋爱不耽误学习。从日本回来之后,他又在漳浦家里、广州、武汉、长沙分别做了一次“草芥之梦:日本漫游见闻”的分享会。那是一个长长的人名和社会团体清单,相应的,陈逸飞从日本带回来的书籍、小册子、单页、漫画和画册摆满了一大张桌子。它们共同的主题是平民艺术,“王道乐土叙事之外平民的处境和创造”。

分享会海报,由陈逸飞设计
从日本带回来的部分书籍、漫画、画册

此时“你和你的艺术站在哪里”已经不再是一个迷惘的提问,而是有着清晰答案的一系列陈述。并且这些陈述还在生长之中。

在韩国,陈逸飞看到了首尔版本的“上阳台”,叫“Beyond Suyu 104”,一个已经存在 20 年的社区,同样围绕一个空间进行不同的社群活动。除了活动那里还提供餐食,以某种公社的方式进行。整个空间可以打乒乓、做瑜伽、练习书法、阅读。参与者定期分担打扫工作。

至于要去德国看什么,陈逸飞还没把握。他设想的路径比较像那种资深旅行者,到一个气味相投的地方,问问当地人有什么推荐。网上也能找到一些,比如柏林一个叫浮动大学的地方(Floating University)。陈逸飞从手机里翻出资料照片给我看。一些人站在湖中。一种临时建筑。看上去没有什么视觉上的特别之处。

陈逸飞说他暂时也只能通过这些图片想象一些议题,但是他直觉柏林这样的地方会有生产不同的内容,比如可以灵活拆装的建筑物。此外,和广州之前“上阳台”里发生的事情不同的地方在于,欧美的这一类自组织空间往往看起来有激进的口号和明确的政治诉求,但同时也处于更自由更安全的社会环境之中。至少陈逸飞觉得这是在现有的社会框架和政治概念下进行的异体实践,更像是某种共存。知道这些差异化存在,或许有助于他回到广州之后引入新的活动和做事方式。

他本来没有对自己的申请抱多大期望——毕竟计划书里一张图片也没有,而他说的事情大多数都比较抽象——直到接到面试通知。陈逸飞和朋友研究了面试官的推特,发现她研究中国问题,于是在面试的时候作了相应的回应。

可以做的事情太多。

他开始重新理解艺术作品对社会的作用力,不再是作品,而是实际的应用,比如说包装设计。他提到包豪斯和其背后的社会理想,也许他们用建筑和生活用品改变、影响社会的方法也可以成为他的一种思路。

他希望以后能像广州的朋友们一样,发展出不同的空间和网络。在那个设想里,“应该有更丰富的自我学习环境,在其中有更多的互相激发和生产”。

这个“将来时”青年,又严肃,又踌躇满志。


Q:最近在做什么有趣的事情?

A:最近就是游动论了。在各地与不同人相遇,并且在广州的前台空间还持续策划着几场自己也很想听的分享活动。

Q:最近想解决什么问题?

A:签证问题。已经找了黄牛了还没排到号。而且黄牛答应的期限都已经过了。

Q:想要邀请谁做接力?

A:我推荐我的半个老乡大爱。大爱来自云霄,我老家漳浦的隔壁县,她主编《城关阿志》,描绘着县城的珍贵之处,也记录着县城的困境;还想推荐思培,漂流书包就是诞生于她策划的展览“穿针引线”,也能回应到我提出的艺术与社会的关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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