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我的人生饭桌 · 第五天

七日书第四期|第五天-小团圆

於寒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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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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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想到那天,便似下了场雷雨,往事如浮枝向她飘来。背叛不足以致死。沉默、忍让,担惊受怕的婚姻,不就一活个面子,二活个钱财,离了婚便一切打水漂。她阿娟本是个无父无母,无夫无子的人啊。多年来,父兄在丈夫的托庇下,一家人好吃懒做却附势而上,离了婚她便是娘家的罪人,到时候,她又何以为家呢?女儿,早已在阿娟承袭自母亲的暴力里离她而去,如今鲜少与她联系。明明是男人出的轨,父兄得的利,女儿又何以怨她至此?

阿娟歪躺办公室的会客沙发,刷着手机,无聊啊。这是大年初二,按照习俗,女婿该陪出嫁的女儿回丈母娘家拜访、送礼,吃团圆饭。娘家,自父亲偷渡香港打了几年黑工回来后,建了栋楼上住家楼下办厂的违章建筑。这间特地隔出来的办公室如今属于大哥,平日里,是男人会客的地方。年前,母亲弯着腰爬上爬下,将厂房与住家打扫得焕然一新。一大早,丈夫开车,从夫家所在的临镇,堵堵堵了一上午,终于在午饭前赶到这座几十年未变的违章建筑。午饭前,男人们聚在这里泡茶、抽烟、打八十分,饭点便前前后后地去饭厅吃团圆饭。

这间办公室是暂时的庇护所,阿娟叹了口气,收起手机。玻璃茶几一侧,五岁的小儿子兀自埋头数着碗中的饭粒。借着喂孩子吃饭的由头,阿娟顺理避开饭局。茶几余下残茶一盏,烟灰缸胡乱积着烟蒂,丈夫抽的中华、大哥和父亲抽的红双喜,女儿走了,很久没在烟灰里见到印着彩色小珠子的烟蒂,爆珠,有水果和薄荷的味道。阿娟不抽烟,她警告女儿,抽烟是坏女人。她阿娟和母亲都是本本分分的好女人,怎会生出这么个夭寿种。抽烟,吞吞吐吐,这么多年,阿娟只会吞,不会吐。

年菜,好多年都没变。红蟳龙虾大九节,胡蒸一气;蒸海鱼一只,汽锅一上,张嘴瞪眼,皮开肉绽;封猪脚、封肉、封番鸭、封山羊肉,家人嗜咸,一锅稀里糊涂酱油水香料味;凉拌海蜇,大年初一喝酒剩下的;汤两个,小肠汤和炖鸭汤。汤倒不错,清淡,熨贴肠胃。每年初二回家,胃里堵堵的,恶心,便只喝得下汤。眼看蹲在脚边的儿子,一盘浇着鱼浆肉汁的饭吃了快一个钟头,仍未见底,小小的手指伸进饭菜里搅得油腻不堪,怨似一缕烟化成的泥鳅嗖嗖由胸口钻上阿娟头脸,于是没好气地往儿子脑袋踹了一脚。小男孩嘴里噎满饭菜,张不开嘴,喘着气哭起来,饭粒呛进鼻腔,却因恐惧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于是猛猛咳嗽起来。这一咳,先前咽不下去的饭悉数喷到茶几那盘八十分的残局上,狼藉啊,烦死了。阿娟起身清理桌面,嘴里絮絮叨叨骂着孩子。

丈夫和那个女人在饭厅怎么样了呢?刷着手机,极力压抑着念头,不敢细想,儿子一哭,便似闯入一只疯猫,搅乱她的防线。十年这么快就过去了,十年。事发时,也是春节。她在那个窗帘紧闭的房间里,看到丈夫和姐姐紧紧抱在一起。她恍惚着回到娘家,厂房二楼黑黯黯,唯见神龛两盏电子蜡烛,不知疲倦地亮着刺心的红灯。她想安静一会儿,这活在家暴与背叛里的前半生,太过嘈杂了。细细诉与神明听,不知该从何说起。家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劝她回家,父亲母亲,长兄幺弟,不由分说矢口否认丈夫出轨。苦笑,能有什么办法呢?结婚十多年,丈夫给了娘家太多太多的好处。早知娘家人贪婪,十几张喂不饱的牙口。以为离开了便能脱离这涡旋,哪知十几年了,那张嘴仍一张一合,蚕食鲸吞自己的婚姻。最后,他们甚至架来了熟睡中的女儿,向她下跪,求她不要离婚。她听到大哥的声音,隐隐藏在关爱下的威胁:“你妈妈不会赚钱,又生过孩子,离了婚就没人要了。你爸爸很容易就能找到年轻的新老婆,你奶奶又死了,到时候没人养你哦。”好吵,观音菩萨大概是烦死了。

每每想到那天,便似下了场雷雨,往事如浮枝向她飘来。背叛不足以致死。人若是甘受孤独、贫穷、邻里口舌毫无来由的臆测与评价之苦,便不至于如此颓靡,遮遮掩掩,可又有何人受得起这些苦楚呢?沉默、忍让,担惊受怕的婚姻,不就一活个面子,二活个钱财,离了婚便一切打水漂。她阿娟本是个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无夫无子的人啊。多年来,父兄在丈夫的托庇下,一家人好吃懒做却附势而上,离了婚她便是娘家的罪人,到时候,她又何以为家呢?女儿,早已在阿娟承袭自母亲的暴力里离她而去,如今鲜少与她联系。明明是男人出的轨,父兄得的利,女儿又何以怨她至此?

事发后的十个春节,每年大年初二,回到娘家,便要目睹丈夫与姐姐同桌吃饭。各人口舌灵巧地翻动,话语来去如飞刀,饱满的肉入口,剔出干干净净赤条条的虾壳鸡骨。丈夫与姐姐仍是在饭桌上轻轻地说话,二人神情却似在忍受某种隐隐的瘙痒。背叛、抛弃不足以致命,体面的日常却伤人至深。阿娟感到自己似一把被塑料绳紧紧束起的苕帚,在这老套的饭桌上,在数不清的妥协和退让里,生活不知不觉地一毫一厘抽走捆缚着稻草的绳子,终有一日,哗啦一声,稻草散落一地,魂魄四分五裂。

大伙饭毕,往谈天泡茶的办公室走来。阿娟不知为何想起前几日跳缸的龙鱼。大哥听说龙鱼招财,便花大价,造鱼缸,买来鱼苗喂食,好吃好喝供着。自从龙鱼入缸,原有的鹦鹉鱼尾部总出现被那龙鱼撕咬后留下的伤口。即便如此金尊玉贵,横行霸道,强取豪夺,年前的某个深夜,它猛然跃起,顶开特制的沉重缸盖,银色而肥硕的身体重重砸在地上。大哥不无惋惜地展示监控录像,模糊的黑白灰里,龙鱼奋力扭动身子,甩出一地水花。日头初升,水慢慢被蒸干,它僵着身子,不再挣扎。监控无声,阿娟想,龙鱼死前尾部拍击地面的声音该是如何崩裂响亮,怎会在单调的监控录像里如此缄默。

眼望着年前母亲打扫得纤尘不染的墙角,瓷砖乏陈地反射白炽灯光。原来半辈子便躲躲藏藏地在这洁净的乏味里打发去了啊。正是冬季,蛇虫鼠蚁蛰伏的季节,可那白地砖与踢脚线的交接处,分明有窸窸窣窣魍魉蛇形,于这消毒水味与纸墨味,电脑主机燃烧过载的机械焦味,凉却的铁观音苦涩滋味里,涣散,涣散,而后消融。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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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寒嬰Dear friend, from my life I write to you in your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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