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障之声·法律政策观察 第3期

残障之声·法律政策观察 第3期（2021年8月27日）

0 说明

这一期的“残障之声·法律政策观察”除日常更新“1 关注”栏目外，在“2 公约”部分梳理了围绕《联合国残疾人权利公约》第5条相关国际程序与国内法律政策。“3 互动”部分我们访谈了在博士研究中研究中国残障女性的胡鸾娇博士（Aggie，残障者，研究者，倡导者，世界银行全纳教育与残障融合顾问，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博士后研究员。此处插播一下胡博士接受其他平台访谈的视频 [ www.wainao.me/wainao-watches/wainao-watches/opinions-disability-pride-051820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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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关注

1.1 塔利班在近期重新控制阿富汗，包括残障女性在内的少数群体将要面临的遭遇引发关注。对此可参考自媒体文章《他为阿富汗人装了31年假肢：亲历四次政权更迭，恳请国际社会持续关注这里》，[ https://www.toutiao.com/i6998810580219986469/?tt_from=weixin&utm_campaign=client_share&wxshare_count=2&timestamp=1629540088&app=news_article&utm_source=weixin&utm_medium=toutiao_ios&use_new_style=1&req_id=202108211801280101351632182747A382&share_token=30F4B0EB-159A-46FF-8685-39AB56CF7881&group_id=6998810580219986469&wid=1629623144175 ]

1.2 东京残奥会本周开幕，国际社交媒体出现了“WeThe15”的倡导运动，强调占世界人口15%的残障者的境遇和机会，致力于消除残障歧视，让世界上12亿残障者有更高的社会能见度，成为包容性社会中的平等成员。官方网站见 [ https://www.wethe15.org/ ]。“少数派说”公众号整理了相关信息，见 [ mp.weixin.qq.com/s/PfdAgWJgZ714CNEeLSSHAA ]。

1.3 8月25日是官方设置的第5个“残疾预防日”（官方新闻见[ society.people.com.cn/n1/2021/0824/c1008-32206119.html ]，但由残联系统牵头组织“残疾预防日”相关活动是否合适，有相当的讨论空间。民间残障团体也对这一“节日”有所讨论，“少数派说”发表文章，讨论为什么不喜欢“残疾预防日”的说法 [ mp.weixin.qq.com/s/xUEioO9VjRuvVx53fYKmKg ]。残障或残疾的定义、理解残障的模式等问题其实非常复杂，但我们希望明确表示“残疾预防”这一表达可能隐含的“有残障的生活不值得过”的观念。正好最近有一位残障朋友参与脱口秀综艺的视频收到关注，我们乐见更多对残障、残障的生活更多元的表达与理解[ mp.weixin.qq.com/s/GGnOlpdFUUnrK45FvvdfHg ]。

2 公约

上一期我们以《联合国残疾人权利公约》第5条所规定的平等与不歧视为视角，回顾了我国相关的法律与政策。未来几期的主题依然比较宏观，本期关注的是第6条 残疾妇女

一、缔约国确认残疾妇女和残疾女孩受到多重歧视，在这方面，应当采取措施，确保她们充分和平等地享有一切人权和基本自由。

二、缔约国应当采取一切适当措施，确保妇女充分发展，地位得到提高，能力得到增强，目的是保证妇女能行使和享有本公约所规定的人权和基本自由。

从条文可以看出，第6条延续的是第5条平等与不歧视的视角，也呼应了第3条中“男女平等”的原则，要求包括我国在内的缔约国“采取一切措施”来“保证妇女能行使和享有本公约所规定的人权和基本自由”。这一目标面临的主要障碍是“多重歧视（multiple discrimination）”，即因为女性身份、残障标签、乃至更多其他因素所导致的不利地位。这一概念与近年来得到更多讨论的“交叉歧视（intersectional discrimination）”存在一些联系和差别，联合国残疾人权利委员会在针对残障女性的一般性意见中也有所解释。进一步的相关讨论，包括一般性意见的其他重点内容，本专栏会在下一轮回到这一问题时进行讨论。本轮的梳理聚焦在我国针对这一条的报告和联合国残疾人权利委员会的问题与意见。

我国在2010年递交给联合国残疾人权利委员会的履约报告中，首先强调了“男女平等”的基本国策，简述了《宪法》《婚姻法》《农村土地承包法》（农村妇女土地承包经营权问题）《妇女权益保护法》（规定了残疾女童义务教育、禁止虐待遗弃病、残妇女）《人口与计划生育法》《工会法》《劳动合同法》中对妇女权利的保护，以及《刑法》《刑事诉讼法》《民事诉讼法》等法律中的男女平等原则，并且声明“一直忠实履行”《消除对妇女一切形式歧视公约》的义务。

在政策层面，报告中列举了《中国妇女发展纲要（2001-2010年）》中对男女平等的六个优先领域（妇女与经济、妇女参与决策和管理、妇女与教育、妇女与健康、妇女与法律、妇女与环境，全文见[ http://www.gov.cn/gongbao/content/2001/content_60887.htm ]），特别提到了对残障女童受教育权的保障要求。报告也提及《中国儿童发展纲要（2001-2010）》中对于“消除阻碍女童入学障碍”的要求。

总体而言，报告承认“中国在性别平等仍面临一些问题”，同时强调“男女平等作为中国的一项基本国策得到了全面贯彻落实，男女平等的观念日益深入人心，残疾女童基本声享有受教育的权利，残疾妇女的就业状况持续改善，参政议政的权利进一步得到体现。”对此，联合国残疾人权利委员会在第一轮审议过程中，请我国政府具体说明上述发展纲要“在哪些方面改善了残疾妇女和女童的状况”以及“是否已采取任何积极行动措施，改善残疾妇女的情况”。此处的“积极行动措施”也是在反歧视法框架下的概念，通常指为了实现平等所暂时被容忍的区别对待。

我国政府对此问题的回复依然比较宏观，指出“十年来不断完善包括残疾妇女和女童在内的法规政策体系，形成了政府主导的工作机制和稳定增长的财政投入保障机制……”具体数据方面，指出“截止2010年残疾妇女家庭人均可支配收入为人民币6329元，比2007年提高2190元人民币，残疾妇女社区服务覆盖率达到24.3%，比2007年提高10.9百分点”。回复中也指出“我国残疾妇女参与家庭事务决策能力和比例，参加政府及社会管理的人数及比例都有明显提高”，但并未提供具体数据或者数据来源。在残疾人权利委员会做出的结论性意见中，并未专门就残障女性的问题进行评论或提出建议。

我国在2018年提交的履约报告中，除再次简要列举相关法律法规外，也更新了《中国妇女发展纲要（2011-2020）》中与残障女性相关的领域，包括健康、教育、经济就业、社会保障、社区康复等。（全文见 [ http://www.gov.cn/zwgk/2011-08/08/content_1920457.htm ]）但略有遗憾的是，描述依然宏观与抽象，没能看到更具体的数据和情况，这可能反映了未将残障女性列入相关统计项目的情况。事实上，在国家统计局公布的《2019年<中国妇女发展纲要（2011—2020年）>统计监测报告》中，并没有对残疾问题的相关数据（全文见 [ http://www.stats.gov.cn/tjsj/zxfb/202012/t20201218_1810126.html ]）。相较而言，在下一期将会讨论的残障儿童问题上，报告中就提供了义务教育阶段残疾儿童在校学生数、接受基本康复服务的残疾儿童人数等相关数据。

针对第二轮报告中相对抽象与宏观的描述，残疾人权利委员会的提问就更为具体。委员会请我国政府提供的资料包括：

“(a) 采取了哪些措施，以确保在性别平等的立法、政策和方案中促进和保护残疾妇女和女童的权利，并确保将性别观点纳入残疾政策和方案；

(b) 在农村和城市地区采取了哪些措施，以促进残疾妇女和女童的发展、提高地位和赋权，包括为落实她们的权利，特别是那些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残疾妇女和女童的权利而划拨的具体预算；

(c) 采取了哪些措施，以推动开展研究，评估和收集有关残疾妇女和女童行使《公约》规定权利的状况和面临障碍的信息。“

联合国相关部门网站中尚未看到我国政府对此轮问题的回复，另外《中国妇女发展纲要（2021－2030年）》也刚刚通过，让我们对这些问题的答案保持关注和期待。

3 周边

编辑：最近有哪些你比较关注的新闻呢？

鸾娇：最近可能比如说阿富汗这边的事情，塔利班的take over，那对于女性，包括残障女性来说，都是一个非常不好的一个局面。

另外就是东京奥运后之后会有残奥会。体育活动有很多的益处，比如说强身健体，也是一个社交、融合的一种方式嘛。因为对残障者来说，有很多的适应性体育活动，什么轮椅篮球、轮椅网球这些等等。如果残障者体育这个领域可以发展的话，我觉得是可以帮助提高残障者在这个社会的可见度的。然后呢。所以我希望他有更多的一个效果，就是说在发展这个残障人体育，我们可以欣赏到这种很精彩的这种比赛，然后有一些明星运动员出现在媒体当中，有非常正向的一个形象，也可以激励其他的残障者能够去参与到体育活动当中去。然后我们社会，比如说健身房也好，其他的这种体育也好，它能够会更多考虑到残障者的需求，做出相应的调整适应，让残障者也可以参与到这种日常生活中的这个体育活动当中。

我觉得现在是整个主流对于残障的一个看法就停留在这个“身残志坚”，所以不管什么事，大家都会用原有的那个框架去看这个事情，去看残疾人体育。所以当一个非常出色的残障者运动员出现的时候，然后大家就是用这个“身残志坚”这个去套。我记得Netflix应该是有新出一个纪录片，我还没看，我看了预告片，其实是非常振奋人心的就是残障者参与体育的故事，有很多非常惊人的成绩。那有些人会争论，那么这种是不是在励志呢？ 我当时的想法是，如果这个人ta真的是获得了金牌、银牌，就是已经取得了非常出众的成绩，ta确实是非常鼓舞的，就像我们看到全红蝉，是吧？她跳的非常的漂亮，真的是非常、非常励志的。就是说，即便去除残障的标签，也是非常出色的，所以这种情况下，它不一定是这种inspirational porn。Inspirational porn就是说你一个普通的残障者，比如一个轮椅使用者，你出去逛个超市，我去买个菜，大家就说，你好坚强，对吧？ 我不过是买个菜而已，我不过是锻炼下而已，对吧？

另外一个有所讨论的是残障运动中的举国体制问题。如果没有能力改变体制的话，那么我倒是希望从这种体制当中的一些杰出的残障运动员，ta能够获得这种批判性的残障意识，然后以自己的可见度去推动，去发出一些声音。就像我们国内那种视障者他被只能到这个按摩行业当中，有些人想走出来，但是ta只有那个途径去获得高等教育。然后ta获得教育之后，获得一些残障意识之后，ta能够出来成为一个社群领袖，去倡导一些比较好的事情。这是我能够在这个体制下面看到的一些希望，和一些能够做出一点点改变的地方。

编辑：您会怎么描述你自己和残障的关系？残障是怎么样影响您的生活的？

鸾娇：我描述自己的话，第一个词就是disabled。就是说残障是我一个非常核心的一个认同，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残障影响了我的生命的轨迹，如果我没有残障的话，我其实无法想象我现在会做什么，也无法想象我现在所在的一个位置。

我选择出国留学那会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方面我觉得我想去寻找一个更自由的环境，去有这样的生活经历。然后第二个是因为作为我当时做英语培训，然后我也想去一个英语为母语的国家，寻求个人发展，在英语教育方面也好，或者是英语的运用方面也好，对吧？第三个的话，就是因为残障的一个因素，我会想去看在，美国残障者的生活环境是怎么样的？在一个更少偏见、更少误解的环境下，残障者的生活状态是怎么样的？ 而我作为一个残障者，如果在那个环境下又有什么样的一个生命的可能性。

大二的时候我看那个《老友记》，我就想寻求国际教育的一个机会。在《老友记》里出现过一个残障角色，有个带假肢的女性，所以那时候其实就播下了一颗国际教育的一个种子，然后慢慢的发展。我毕业之后我工作了三年，我存了一部分钱，我自己来到美国读研究生。出国留学的决定和这个行为本身，对于我来说是革命性的，我整个人变了很多。而残障在这个里头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我来到美国之后，在研究生的期间读一些相关的文献。不管是从文献上也好，还是从日常生活当中也好，去体验一种残障者的不同的生活方式，这个对我来说就是革命性的。进而我有意识地去接触和加入到中国的残障社群当中，并且以残障这个课题作为研究，也决定了我的职业路线。

我的博士论文和硕士论文其实跟残障都是相关的，因为我发现，随着你对这个社会的了解，我觉得残障这一块儿是非常需要像我这样的一个人力资源。我就把自己当做一个工具，我需要在这个对方残障的发展当中去扮演一个角色，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是非常缺乏的。就是因为残障者整个是非常被剥夺的一个人群，教育机会等等资源太少了，那我知道我可以在这个当中扮演一个小的角色也好，我不知道我的我自己做的事情有多大的impact，但是你可以去尽量去做。所以说我自己会认为自己就是残障者，残障是我生命的一个很重要的一个部分，它让我和我的同龄人有一些不同，有不同的生活经历，有不同的思考。它是我看世界的一个角度，虽然不是唯一的一个角度，但是它是一个很重要的一个角度。

编辑：目前的状态之下，残障领域内对您自己的生活影响最密切法律或者政策是什么？

鸾娇：先从美国来说，它的残障者法案（ADA）是90年通过的。其实在ada通过之前，美国的残障权利也是在慢慢发展的，对于普通残障者来说，ta可能作为这种社会的普通一员，ta能够受到的尊重更多一些，歧视会更少一些。这种是无形的，从社会态度、社会接纳程度的来说，我在美国可能会更加的自然一些，就是我去穿假肢去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更坦然一些。然后呢它会要求公共设施要有无障碍的支持，像我我在学校停车，在景区停车，都是有残障停车位的，这个对我来说就比较方便嘛，这种是很直观的。

在学校的话，它是有残障资源办公室支持。虽然我没有跟ta们要求什么服务，但是呢，其实这种资源办公室的存在，以及它连接起来的残障事务委员会，形成了大学社校园当中的残障者社群，让你知道这是一个大学的一个组成部分，就是你会感觉你是属于这个大学的，你不会觉得自己是外人，你不会觉得自己作为残障者在这里是非常孤单的。

那我找工作的时候，我不会因为残障受到歧视，因为很多的工作描述里，都会声明我们是平等雇主。起码你不用担心，会不会因为我的残障而而受到拒绝。我记得我在国内的时候，填报大学志愿的时候，其实我会有担心，我体检报告上面是有写我戴假肢的，所以我会担心被学校录取的时候会不会遭受障碍。那在美国的话，这个你不用担心，如果你真的是被拒绝的话，你可以打官司，对吧？找工作的时候，而且因为残障问题在美国是有一定可见度的，政府也提供资源，所以一些大学会有残障研究中心之类的，能够提供一些工作机会。我觉得这种其实也是因为ADA，美国社会整个社会对残障也有一个认可，对残障权利有所尊重，然后提供一些资金让我们学术工作者有一些工作机会的，我觉得这些都是和这个息息相关。

然后回到国内的话，对我最有直接影响的就是福利政策，就是我去景区的话，如果我带了我的残疾证的话，我可能可以免票，当然我很多时候就不会记得带残疾证，这不像我带身份证那样习以为常。因为这个政策它其实不是全国统一的，就是你可能有残疾证，但是呢在这个城市你可能有免门票或是免什么车票的这个优惠，但是你跑到另外一个地方可能就不行。而且如果你没有证件，即使你有明显的残障，有的时候工作人员也不会允许免票或优惠。然后你要去争取的时候，那这个过程可能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个比较困难的一个过程，甚至可能是非常屈辱的，我自己小时候就有这样的经历。

编辑：您最希望改变一项相关的法律和政策是什么？

鸾娇：入学和工作的体检要求。因为现在体检的话，确实造成的情况是很多人可能不会到主张自己平等权利的地步，因为这个政策，能够走到上学、求职这条路上、能够去发出声音的人是非常少了。很多人因为在通往这条路上的一些障碍就已经被被被抛弃了。

我认识的一些前辈，其实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参加高考的，就直接剥夺你的资格。在找工作方面受到很多的阻碍，找不到很多合适的工作，这些人的声音他很少，很多是没有发出来的，没有被看到。然后因为不同的省市它有不同的规定，甚至有些人为了考教师资格证去移民去跨省。

当然这种制度背后也会有社会文化制度方面的障碍，就是大多数人对残障的印象和偏见，其实也是另外的一个障碍。体检是一个制度化了的一个阻碍，但你不能一口吃成一个胖子。我感觉是就是你得先移除这一部分，那么接下来的我们未来的几代人在没有这个制度存在来影响他们对残障者的看法，可能文化、态度上的障碍也会逐渐改变。

编辑：如果您要提名一个人来接受类似的访谈，您会提名谁？

鸾娇：我会有兴趣听谁的回答？一个人肯定不够，其实一下多到想不起来。 比如说我我想听前辈像崔凤鸣、志莹、望星的看法。不管是研究还是倡导这种在地的工作的人的视角都可以。就是要有很多不同的声音，就像张万洪老师之前说过的政策三角嘛， 民间组织、学者、政府，三方面的声音都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