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愛毋對人，人生是黑白的──少女葛薇龍

沒有什麼比愛更淒涼。

華文世界大概很少有一位女作家能如祖師奶奶張愛玲那般受人追捧，也受人討論。她年輕時的作品好得璀璨，鑽石一樣割破人心；但我更愛她年老的作品，那些重複的修改、破滅的家族故事與自述，有些事情日久年深，才會明白。我有時會想起在張愛玲書信集裡香港作家衣莎貝（亦舒）在報紙上評論張的新書那句話：這世界原屬於早上七八點的太陽。當時亦舒正年輕而張愛玲已經五十來歲，為生活奔忙，不能不說是落魄了。可現在作品放在那裏，價值仍在。

這世界有誰恆是早上七八點的太陽呢？

於是想起《第一爐香》裡的少女葛薇龍，真真早上的太陽，十七八歲，長得又美，中學還未畢業，為了留在香港，一步一步走到她姑媽家，一步一步走進她深不可測的未來。

說是為了留在香港，其實是為了留在香港所需的錢。而她並非不知道姑媽梁太太的風評。她不是沒有選擇，但她選擇了這條路。悲劇是少女即將走進另一種生活且準備墮落，喜劇是她自願。

年輕時的張愛玲應該是上海灘的Gossip Girl，無論是上流社會的貴族遺老們，還是歸國精英或海外商人，甚至一個幫傭大姊的故事，在她筆下既活又酸的明亮起來。那本《傳奇》現在看仍是傳奇，裡面好人不長命，賤人活千年。葛薇龍與梁太太，活脫是聶小倩與黑山姥姥，可惜葛薇龍愛上的男人喬琪不是書生，除了玩女人他沒有別的本事，但一定長得非常帥。女人愛俏，這句話真不是沒有道理。在喬琪喬身上，我理解這世界男人還真得有一樣優點，沒有錢有帥也行，沒有帥那至少有點錢，至於兩者都沒有……我們改日討論。

葛薇龍不愛錢，她愛俏，錢她自己可以弄，但她想要愛，尤其想要喬琪喬的愛。喬琪喬有四五六七國混血，雖然「長得一副鬼臉子」，但看他在書裡，沒有一個女性能逃過他。就連最精乖的睨兒，最後也與喬琪一同走在凌晨濕潤的空氣裡。葛薇龍看到了，氣得打了睨兒一頓。

她愛這個男人，淒涼的愛著，愛到自願沒有自我，墮落到幫梁太太弄人，幫喬琪喬賺錢，她自己在哪裡？大概就只是旗袍上那朵乍現的火，一下就踩滅了去。但愛情最偉大，就算物質世界一片塗地，但精神世界仍是勝利的。當喬琪喬自剖他不愛她，不愛到他甚至不願說謊騙她。騙子最後的高貴精神。但葛薇龍說了一句話，擲地有聲：「我愛你，關你什麼事？」

清醒明白的墮落著，就算摔碎了自己，仍然要撐著姿態。喬琪喬明白，葛薇龍自己也明白，他不愛她，但他需要她。她們不會有未來，甚至不會有明天。但能待在這個現狀裡，過一天是一天。

她賣了自己，只為成全自己一段。

有時我覺得好女孩住套房，壞女孩得天堂，葛薇龍大概就是住套房那一種。要是她有一點點白流蘇的運氣與心機，也許也不會有這樣的下場。整篇小說開始於白日，結束於夜晚，太陽終得落下，只是落得太早，總顯得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