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綠江畔的丹東:歐亞聯絡的橋頭堡、殖民手腕的展示場

大鵝Step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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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上的安东,在大国角力与殖民过程中生发出其独有的文化历史景观,至今仍然依稀可以找到蛛丝马迹...

如东京上野站孪生般的大连站仍像九十余年前一样熙熙攘攘,日治关东州时便已使用的有轨电车依旧开行在车站前的道路上,车长拉动铃铛发出叮叮的响声,提醒路上的行人注意。从站厅进入站台,沙俄时期的站房存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尽管已经重新整修刷漆过,但仍可凭借屋顶上的线条来辨别。俄国人建成仅两年的中东铁路支线在日俄战争的炮火中,变为日本的经营,名字也一转,成为南满铁路。

大连站

搭上去往丹东的高速铁路,沿着辽东半岛的东侧一路北上,铁路距离黄海的岸边只有几公里之遥,远远的可以看见灰白色的海水和天空相接。一条非电气化的单线铁路伴随着高架铁路直到旅途中点的庄河,那是关东州内曾经唯一的一条民营线路,连接金州和海岸边的城子瞳。2015年,随着高铁的建成,老线没落而停业,然而老线上车站的名字被原样继承至高铁线上:广宁寺、杏树屯、貔子窝...车站如重生般继续运营着。

经过穿越锦江山的隧道后便是丹东站,尽管车站已是簇新的第三代,但每次更新时周围留下的建筑成了历史的忠实记录者。出站口不远处的满铁安东事务部,至今仍作为丹东站的办公楼执行着铁路的功用。七十年代全国轰轰烈烈建起毛泽东的雕像,丹东也不例外:太阳升起的东方是朝鲜,当时的建设者只得令雕像面向北京的西南方向,才产生了如今广场上背对着出站人群的奇怪角度。

丹东站

与八十年代末的二代站房一同建起的丹铁大酒店就在车站的一旁,那时的城市制高点如今已经泯然于城市化进程中的高楼中。但距离鸭绿江如此近的位置,这里仍不失为一个眺望对岸的好角度。一百块人民币的房费对于一家曾经的三星级宾馆可以算得上低廉,我也就没多想选择了这里。前台入住时候和工作人员表达了希望可以有个高层朝江的房间,没想到真的给我了一间顶楼的房间,从窗户望出去便能看见鸭绿江、铁桥和对岸的朝鲜,可以说是超值了。


满洲的玄关、欧亚联络的咽喉

从火车站去到鸭绿江边很近,只有不到一公里的距离。鸭绿江上的断桥已然被改造成了收费的景区,忽如其来的雷阵雨没有阻隔住游人们的热情,雨停后的门前依然是络绎不绝的人流。讲起江上的这两座铁桥,仅仅从七十年前抗美援朝的“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开始还是远远不够的,更要到再早上个五十年的1904年。

鸭绿江断桥

1904年4月26日清晨,由仁川出发的日本第一军开至鸭绿江边,日军密集的炮火落向了江对岸安东的俄军阵地上。在日本西南战争和中日甲午战争中饱经历练的指挥官黑木为桢大将,并未如俄军所预计的进攻安东,而是调虎离山、避开俄军的正面方向,在北侧10公里外的九连城冒着炮火架桥渡过鸭绿江,以一千余人战亡的代价第一次的占领了满洲的土地——安东和不远处的凤城。

随着第一军向着东北平原内部推进,连接安东和前线的铁路也在不断的修筑以运输物资。翌年2月,第一军和辽东半岛南端登陆的日军大部队在省会奉天的南郊会师,和沙俄的军队打了一场日俄战争中决定性的一役——奉天会战。战斗中日军成功切断了奉天连接北方的铁路,阻断了增援部队的抵达。即便如此,双方参战的兵力也达到了六十万人,成为二战前亚洲的土地上最大规模的一次现代化战役。指挥失当的俄军将领库洛帕特金(Куропаткин)眼看胜利无望,不得不带领军队向北撤退到四平街。铁路也随着日军进展顺利而接入奉天,与中东铁路南满洲支线相连接。

日俄战争时日军在鸭绿江上架设浮桥通过|Wikiepdia

日俄战争胜利后,《朴次茅斯合约》使日本取代沙俄的权利,不仅占据了辽东半岛、从长春到大连的整个南满也成为了日本的势力范围。凭借着《满洲善后条约》中清廷的许可,这条连接安东和奉天的战时铁路得以继续运作下去。随着鸭绿江上连接朝鲜和满洲的的桥梁于1911年完工——即如今的断桥,这条原本的军事轻便铁路作用陡然提升,成为当时连接朝鲜和满洲的唯一动脉。铁路的轨距也由曾经匆忙建设的、只有762mm宽的窄轨铁路扩至1453mm的标准轨,以与朝鲜的铁路得以直接相连。

如今的断桥在当年可谓是工程技术的奇迹,其中一处桥身可以进行水平九十度的旋转,以便于较大的船舶通过桥梁。平时桥梁正常使用,火车在上面的轨道通行,而每天的上午和下午桥梁开合两次,以容许船舶通过。当时较大的船并不是船体本身有多么的巨大,而是当时通行的帆船桅杆高大而难以通过。20年后,随着旧桥常年使用造成机械磨损,再加上当时帆船制造技术的提高,船帆的桅杆可以折叠,桥也渐渐不再开合,转而成为一座普通的钢桥。

铁桥开合时的场景|[3]

鸭绿江上的这座铁桥,正处于“欧亚联络”的铁道上。从东京搭上东海道的列车来到下关,转乘关釜连络船抵达对马海峡对面的釜山,搭上鲜铁最快的“光”号列车、穿越整个朝鲜半岛在新义州跨过鸭渌江桥,转入安奉线和连京线抵达新京,最快只要60个小时;在新京站,还可以在同一站台上搭上北行开往哈尔滨的列车,从哈尔滨再向西,穿越兴安岭、西伯利亚的莽莽荒原,遥远的莫斯科、柏林、巴黎、伦敦不再遥远,那时的欧亚联络的宣传标语——从东京到伦敦只要17天!那是一个发达的工业文明多么令人激动人心的时代,坚实的钢轨、喷吐着浓烟的蒸汽机带动车轮高速运转,跨越数道或人为或天然的分界...想必那时的人们便已认为自己生活与地球村了吧。

如今仍在使用的桁梁结构“中朝友谊桥”

繁忙的朝鲜-满洲运输令只有单线的旧铁桥不堪负担,40年代时,一座崭新的桁梁结构双线铁路桥在老桥上游的不远处建成,其取代了老桥铁路运输的功能,老桥转为为行人和车辆来服务。抗美援朝时老桥被炸毁、而新桥也被多次炸伤,但其凭借着桁梁结构的吊弦牵拉得以维持基本的运行,不至于完全无法使用,可以保证在战时不间断的运输。战后,朝鲜南北分裂,鸭绿江的铁桥也不再如向前担当如此繁重的跨国运输任务,新桥上原本双线的铁路,一侧被改造成公路,得以同时作为公路和铁路桥来使用。

年迈的阿伯在断桥的尽头谈起了抗美援朝时身边积极参军的人潮、阿姨们举起艳丽的橙黄色丝巾,在蒙蒙细雨中与对岸的高楼微笑合影。身处历史交点的丹东,不同的人会对这座国际铁桥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理解与想象吧。


从不知名的荒芜山丘到冠誉满鲜的镇江山

从鸭绿江断桥向西走上不久,道路逐渐陡峭,这座城市中最重要的一座公园——锦江山公园呈现于眼前。巨大的中式牌坊上书“锦江山公园”的五个大字欢迎来自远方的游客,然而这座牌坊不仅仅是一座山门牌坊:与东北其他地方在战后纷纷将日本神社建筑统统推倒不同,锦江山门口的安东神社鸟居被改建成了这座牌坊而继续存留着,这也是当时满洲神社中最大的一幢鸟居建筑。从一进门的“鸟居”,便可管中窥豹,这座山丘远不仅是一座公园这样简单。

锦江山公园正门的中式牌坊
安东神社门前的鸟居|[6]

成为日本殖民地的安东,城市建设便如日本一般,也要设立神社庙宇来供奉死者。日俄战争后的1906年,时任安东的军事长官邀请一位僧人细野南岳来到安东,在安东城西的“一座不知名的秃山”建起一座寺庙。细野南岳仿照位于台北临济寺所在的“镇南山”——日治台湾时期台湾位于日本帝国的南侧、有镇守南方之意,而将着这座位于鸭绿江畔而命名为镇江山。

细野南岳在安东建立临济寺的同时,也马不停蹄地对镇江山进行着绿化植树的工作,从1906年开始,他每年都从日本的大和山移种一千株樱花到镇江山来,直到他1913年回到日本。随着南满洲铁道会社的建立,当局对于镇江山的建设越发重视。从1910至满洲国建国前的1934年,共计投入超过一万五千日圆,约合如今四千万日圆在镇江山上的建设中。数千株的樱花与上万棵松树被栽种,神社、庙宇、表忠塔和各类的公园设施建立起来。

镇江山上的樱花|Harvard lib.

1929年时,《大连新闻》发起投票评选“满洲八景”,凭借着安东市政府的大力动员投票和暗箱操作,令原本位列二十余名的安东镇江山一跃成为满洲八景第一位。镇江山上象征着日本的樱花与无数日俄战争时留下的遗迹,使安东不仅仅单纯的成为一座风景胜地、更成为对日本民众的一种“爱国主义教育”。评为满洲八景之首后,满铁还一度推行过从大连前往安东的五日游特惠车票以吸引游客前往。

《大连新闻》中”满洲八景“投票结果

满洲国建国后,安东镇江山成为满洲国内唯一一处「桜の名所」,樱花最为日本的象征被建构成为“母国日本发展的象征”,并与满洲国的“五族协和”口号相协调,成为“新兴的满洲国民族协和”圣地。1937年满铁制作了一部名为《内鮮満周遊の旅・満洲編》的旅行纪录片,在影片最后一幕中突出了镇江山赏花的场景,仿佛是为了表明各民族在满洲国的“天堂”中生活,在赏樱的人群中不仅有穿和服的日本人、还有身着朝鲜族服饰的朝鲜人乃至穿着中国服装的中国人。解说词这样写道:


「歌の鴨緑江、歌の安東県。安東は最近、満鮮かけて立派な花の名所となりました。この旅の終わりに際し、桜の花がこんなにも満洲で成長するかを考えていただきたいと思います。日本、朝鮮から川ーつ越して満洲の土地にこんなにも桜花爛漫、木は根深く培われて、春四月には、花はこの国境を埋め尽くすのであります」

译:歌声中的鸭绿江,歌声中的安东县。安东最近成了一处在满洲和朝鲜都有名的樱花胜地。在这次旅行的最后,我希望你能想一想,满洲的樱花是如何栽培得像这样旺盛。与朝鲜隔江相望的满洲土地上,盛开着樱花和树木,到了春天四月,鲜花开满国境。


镇江山壮观的花海成为了象征着日本帝国的扩张与发展的“帝国的风景”。时至今日,春季来到这座名字已经由镇江山改作锦江山的山丘仍会被满山的樱花所震撼,锦江山也被丹东市政府以“东北八景之首”的名号继续宣传着。

如今锦江山上的樱花|@中国气象局

1964年,随着国务院要求对“县市以上地名等审查提出更名意见”,被认为对邻邦具有“大国沙文主义”的地名安东——“安定东方”更名为无害的丹东。六十年历史的镇江山也随之更名为锦江山,而一直沿用至今。

如今的世界成为如今的样子,大抵都是有其背后的历史渊源,或清晰或浑浊。边境上的安东城,在大国角力与殖民过程中生发出其独有的文化历史景观,至今仍然依稀可以找到蛛丝马迹。仔细探究后,不妨在这座鸭绿江畔、充斥着朝鲜风味餐厅的城市中,美餐一顿。


参考文献:

[1].大日本帝國時期的海外鐵道[M].小牟田哲彥.2015
[2].満洲における桜の名所「鎮江山公園」の誕生[J].高媛.2018
[3].満州事変写真帖[M].南满州铁铁道株式会社.1932
[4].日本帝国下の満洲-朝鮮間鉄道貨物輸送-安東・新義州ルートの場合[J].竹内佑介.2017
[5].沈阳铁路局·桥史[M].1982
[6].神奈川大学非文字資料研究センター·海外神社(跡地)に関するデータベース

本文写作中受到了Pharaoh老师和Condeyoung老师的无私帮助,在此深表感谢。

本文文字及图片除有标记外版权均属本文作者所有,请勿擅自使用,转载请联系作者。《満州事変写真帖》图片版权为公有领域;来自Harvard college library和神奈川大学非文字資料图片版权为大学所有,本文中为非商业合理使用。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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