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场walk能否治愈城里人的怀乡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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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里的一切井然有序、明码标价,为什么要开车来回两小时跑到乡下来呢?

到乐田海湾农场实习之前,我一度假想这里的消费者都是一群狂热的环保主义者,否则不能解释为什么这些城里人要到乡下来。在这个大家都蜂拥向城市的年代,这样逆行的道路好像有点特别。

像我这样的小市民对上海生活的遐想是:在陆家嘴上完班后难得的free time,在外滩city walk一下,drink一点coffee,看看博物馆和art museum,想要体验地中海饮食,就背着coach托特包去Costa或者Sam这样的大商超,拿两盒有认证标签的organic牛油果。

城市里的一切井然有序、明码标价,为什么要开车来回两小时跑到乡下来呢?

我所在的乐田海湾农场,农场占地八十余亩,除了四十余亩林地、二十余亩公共用地,剩余二十余亩开垦出来,分成房车区或者一分半分的小块耕地,租给农场的会员。菜地平时由农场的师傅帮忙种植,会员可以自己开车来收菜或者出配送费送菜上门。

更多关于农场的故事,请看我之前的文章《坐标上海,一半城市,一半梦里田园》

一、哪些东西是城市必须要到乡下来找的?

是对健康食物的追寻吗?我来后的第一个星期就否决了这点。生态食物产量不稳定的特性,加上农场有限的种植面积,使得这里的蔬菜无法完全满足消费者的需求。享用农场的生态食物之余,他们也会接受山姆、盒马、清美、菜市场、美团提供的产品,来源非常广泛。在我的观察中,以有机为代表的健康食物并不在他们的日常食物消耗中占据主要位置。甚至即使女主人强调承包这块菜地是为了全家食品安全,有些男主人依然不理解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买菜。因此尽管他们已经在这里承包了一块地,可以享受没有农药的好食物,食品安全也不能得到完全的保障。

左:上海本地商场清美。图源:网络。右:超市货架上整齐多样的好看蔬菜和后面展示的农场蔬菜有天壤之别。

是为保护世界的环境和物种多样性而做出自己的努力吗?很遗憾,消费者们几乎不会主动追求环境保护。除了能够认识到农药对人体健康有害,在交谈中,他们几乎不会主动提及农药对周边乃至世界环境的影响。从没有人这样告诉我:因为农药的使用让环境越变越差,所以我希望做出一点改变,因此我要在这里承包一块地,以便积小流成江海。

不出于保护生态的目的,对有机本身好像也缺乏专业的了解,导致消费者的选择看起来几乎是一种极端的自利行为:只关注自己能从中获得什么。但他们甚至连健康与否也不太肯定,当我提及符合有机认证标准和健康的关系,消费者会说:我也不是专业的,有机食品具体的指标我也不清楚,只是感觉比较健康。

那么消费者到底究竟为什么选择来这里租地呢?

二、生态农业是一种怀旧消费吗?

我在农场的感受是,消费者选择到农场消费生态产品,本质上是希望在变动剧烈的现代社会当中挽留住一些稳定因素。尤其是当消费者感受到现实世界中的威胁、压力、创伤而处于心理上的不安全感状态时,为了缓解焦虑感,他们会试图通过对旧事物的怀念寻找安慰,并以此来调节负面情绪。

对怀旧的追寻在农场表现为:追求像乡下的一样的和谐邻里关系,收获不用质检就能入口的蔬菜,最直观的感受甚至体现在怀旧空间上,会员们频繁提到农场的柴火灶饭、喂小动物的体验等等。有位消费者十分钟情柴火灶:“(这里)和别的地方(农家乐)都不一样,一下就把我吸引住了,当时我立刻就决定我要在这里包一块地”。妈妈们更强调熟悉空间和熟悉的人带来的安全感,有的妈妈特意强调在这里生活很安心:“你不用像在城市一样紧张,考虑争什么资源。在城市里,什么东西都是有限的,周末去公园位置都要靠抢,但是在这里空间很大,前后都关起来,这个环境我们也熟悉,所以小孩在里面跑我也很放心,不用时时刻刻都盯着,大人孩子都放松……就像社区一样,家一样的感觉……吃黄瓜我们都不削皮,直接水洗就可以吃,因为很放心。”

农场用的柴火。柴火灶饭经常能够吸引消费者。

农场呈现的一切像是一个复合体。土地并不是完全开发成为菜地,而是保留了大量可供玩乐的空间,其比例能占到农场总面积的2/3。因此除了耕地,你可以看见许多绿色树木和水源地,看见小孩到处跑来跑去,甚至可以在夜晚看见刺猬。用时髦的术语来表述,这种混搭可以叫“生态+食物+亲子+养老+露营+自然教育+其他活动”。它承担了不同人的多样需求:小孩的玩乐、老人的养老、打工人的休闲和中年人的友情维系。有的妈妈特意强调在这里生活很安心

在农场夜晚散步遇到的刺猬。除了动物园,我还没在野外见到过刺猬。

在城市你很难体会到这样的“松弛感”。身处陌生人社会,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放心把小孩放在公园而不严加看管。城市昂贵的租金和人力则使得节约每一寸空间、省略每一个不必要程序都至关重要,福特发明第一条流水线的时候就告诫大家各司其职,严守自己的位置。菜市场只会出现符合售卖标准的蔬菜,你要看蔬菜如何生长,得去专门的蔬菜大棚或者农家菜园,连消费者与生产者之间的接触也被认为最好也是点到即止,否则会影响卖家服务下一个人:效率在城市被看做是关键要素。

而在农场,情况恰恰反过来。能简单快速说明一切的有机标签并不是最关键的,因为消费者可以在土地中看见和联想在城市没有时间去体验的一切。

三、消费者是如何判断食物的?

在农场可以亲眼看到耕作的场景,跟随一颗小苗在几个月的生长中变成白菜、辣椒和茄子。正因如此,有机认证在这里反而不会成为一个重要因素。不需要借用外界的有机标签来证明蔬菜是“健康”生长的,而是用自己的判断方法:时间和经验。

但是每个人都具备判断食物品质的经验吗?《杂食者的两难》里有一段文字无声却振聋发聩:“在目前美国的饮食文化中,以往的本土智慧已逐渐消失,转而浮现的是困惑与焦虑。‘ 吃什么’这样的基本问题,居然也需仰赖许多专家来帮助。我们需借助专业记者的调查,为我们说明食物是从哪儿来,还需要营养师帮我们决定晚餐的菜单。情况怎么会变成这样?”知道吃什么、怎样吃,这在以前几乎是不言自明的内容,现在居然需要专家进行指引了。

回答有关吃的问题对城市中长大的小孩来说尤为困难。他们不知道这个他们每天都在接触的世界是如何运转的,也不知道一颗玉米的生长有怎样的奥秘,有的孩子从诗歌当中知道稻子和稗子有区别,却连两者的基本形态都不了解。

左右两株,哪个是稻子?哪个是稗子?答案在评论区揭晓。摄影:沈叶

中年人则参照回忆来想像蔬菜应该是什么样子:有虫眼、大小不一致,有部分的不完美,能够和小时候的形象和味觉对应上,这就是“健康”、“有机”“生态”的。

对年轻人来说,因为某些“传承”的断绝,对食物的判断偶尔也会遇到困难。我还记得,一位姐姐拿着一颗有些显老的花菜问我:它还能吃吗?这样的问题在超市里你不会遇到,因为那里不会提供卖相不好或者过于成熟的食材。而在农场则必须和自然生长的植物打交道,就像在原始森林中荒野求生的电视节目一样,只是消费者并没有电视主人公丰富的自然知识。

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城里人”心照不宣的“仪式感”,加上我确实也不清楚,我会回答我也不知道,然后看着她们或带着一颗花菜,或带着一根黄瓜,像刚出窝的小鸡一样,满园子找农场管理者询问。尽管他们不具备种种常识,但也能窥见因此产生的交流和沟通的需要。

消费者在一次又一次确认作物是否成熟、是否错过最佳食用时间的过程中,和生产者建立更为稳固的信任关系,也逐渐修正自己的认知:稍微有点开花的花菜也是可以吃的;老了的黄瓜可以做成酱黄瓜;如果每星期都来一次的话,可以不用着急摘青色的番茄,自然成熟的味道更好。

因为播种时间、密度、施肥、降雨等因素的影响,同一种蔬菜的大小不一,没有经验的消费者很难判断哪种可以吃,哪种已经不可以吃了。像本图最左边的大胡萝卜,尽管最符合我们在市场中购买的胡萝卜的形状,但内里的芯已经木质化,反而不能吃。

而对年纪稍大一点的人来说,又有不一样的判断标准。有些人因为相信过去的经验,反倒认为“照料得好一定是做假了”。

我曾碰到一个自己种过地的阿姨,她说:“你们这里的菜肯定多少还是打点农药的。我以前种过菜,你们这个菜,”她停顿一下,偏头用下巴示意我去看隔壁已经被吃的千疮百孔的包菜,“家里种哪里吃得到,都被虫吃了”。她对自己所涉猎领域的强大自信深深震撼到我,以至于我虽然想反驳,也只能小声回应:我们用的是生物农药,偶尔也人工捏虫。

左:不打药的小苗,叶下全是虫。师傅们看见了会用手捏死。右:已经快要被吃光的包菜表示:冒犯了,为了证明我是有机的,我应该被吃光的。

四、在怀旧之外的可能

回到文章开头的问题:消费者是受自利驱使的消费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我们或许可以说,消费者对食物的科学认识,对于环境的关注没有到达某种程度。尽管我们缺少那样深刻的科学叙事,但消费者却能从生态农业出发,追逐日渐流失的信任关系和乡村文化。在这个脉络里,消费者并不自利,他们也渴望失去的美好景象能够在今天的社会中得到复现。

当我询问他们为什么要带小孩来这里的时候,他们只是告诉我:“接触自然对小孩比较好……我们以前看过的(景象),小孩都没有看过……不指望(孩子)能学会什么,就是让他来看看……”就像是神话里不言自明的传统:你虽然不明白其发生的科学原理,但你不质疑这样去做的合理性。

而如何将这种对过往美好生活的怀旧情绪推及到更广阔的价值,比如减少食物浪费上,是值得思考的问题。频繁用产量去回应对生态农业的质疑好像陷入了一个自证陷阱:一颗蔬菜,到底给虫吃掉是浪费,还是在人类社会中进入垃圾桶是浪费,好像不难界定,无怪乎很多生态农业的实践者会提及:虫吃一半,我吃一半。

旧时田园一样的怀旧空间吸引着消费者的到来,比空间更重要的却是人与人的情感联系。对于持续选择这里的消费者来说,感受到用心、真诚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为此,他们甚至部分避开了现代社会中的标签叙事,不再借用有机、大小和品种来形容一颗蔬菜,而且尽可能收获和利用自己土地上的所有产出,即使是一个星期要吃五天相同的菜。

对农场的工作人员来说,他们满怀着改变农业现状的愿望而来,因为土地包含的不仅仅是产出食物的作用,更涵盖了土地上的人际交往和教育等等功能。当两种追逐不期而遇,消费者和生产者好像都能够在农场提供的间隔环境里找到平静,过上慢生活,对于厌倦格子间工作的年轻人来说,这是开启新生活的起点。

农场房车会员晚间聚会。

关于生态农场实习生项目

2023年初,食通社发布了第二期“生态农业实习项目”的招募。最终有21位实习伙伴通过第二期筛选,他们已经陆续进入全国9家生态农场,开启了2个月至1年不等的实习期。

我们希望把有意从事生态农业的年轻人和成熟的生态农场对接起来,既能让前者掌握务农的知识和技术,也能把资深农夫的经验总结、传承下去,并且解决农场高素质劳动力短缺的问题。欢迎持续关注生态农业实习生计划!

除注明外,文中图片均为作者拍摄

编辑:王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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