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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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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亚》

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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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这里,他们的心就沉了下来。对于游客来说,国旗就像叶子那么轻。他们刚送别了那个死去的人。几个小时后,这个地方竟然熟悉得像家。


汤还在那种目光里——每走一步,就在寻找不公平的影子。不同颜色的旗帜。各种语言。


集中营:一开始是隔壁小学的名字,直到他们在小学里杀人,现在,这些新来的人停在国旗面前,有人在说,那是一滩血,它还在庆祝。每个囚犯被取四袋血,现在,血渍已经完全干了。他们来这里,就像是为了防止历史再次重演。一次悲剧的提前预示。


他很快准备好了,新的眼睛正在长出。暴雨之后,骨头从土里露出来,已经没有白蚁居住的巢穴还在原地。那是万年前的,靠着灰色的椅子。这个国家的人在任何土地上劳作,他们避开蚁巢,在被赶走的、新的地方弯下腰。那些充当过杀戮场的房子,人们拆走还能使用的木材。生活总要继续。现在,务农的人从作物中捡起白骨,把它挪到那座最大的安息宝塔里。


那座塔有九层。它在曾经播放着革命音乐的大树旁边,那颗被独裁者选中的菩提树。


汤来这里是为了中转。坐大巴一晚,才可以到达那座遗迹。他有时间。


三条河的汇合之处,一个倾斜的城市中心,人们可以看到河水是怎么铺开的,它的深黄保护了在它里面的。这个新来的人站在这里,在他的故乡,没有新的,也没有旧的遗迹。只有风景是无害的。


他一开始选择那座遗迹的理由:还没有以国家的身份被占领。这个世界真的有这样的地方?慢慢腐烂,慢慢逝去。几百年之后只是在那里。不再改造、不再修复,只是刚好经过的人看着它唯一的一刻。


除了那个几乎被遗忘的集中营,在旅行攻略里,找不出其他景点。人们在软件上给纪念馆评分、写下“愿历史不再重演”之类的话。他们知道了另外的屠杀。除去纳粹的屠杀,另一种语言的屠杀。


在这里,没有某些旅行者期望的相似的生活。没有酒吧街、缺少各国菜肴,人们几乎是在哀悼中旅行。


它是到处都残存的痛苦中面积最大的一个,另外一些,或许是在森林里,或许还没有被识别出来。这里是首都,纪念的中心。政治是一个个被省略的地名。每一天,极少数的游客来到这里,他们戴上耳机,播放着不同语言的语音导览,表情肃穆地站在用不同颜色标注着死法的头骨前、纪念碑前。


耳机里是一个坚定的、说着中文的声音。他在一座双人墓碑前停下了。已死的被正在活着的看见,像是要覆盖战争、苦难,像是要发生新的战争、苦难,故事从缝隙里钻出来、迫使人记下来、说出去,这样的事情到处都可能发生。他想到曾向他求助的人,屏幕里传来:谢谢你,请你帮我们,然后是一个筹款的链接,一座濒临坍塌的房子,然后是不可思议。


这是他离开中国的第一天,或许,也可以说是逃亡。在还没有发生战争的地方——他从惊恐中醒过来,就像是正在面临一次恐吓。人们提起难民的时候,中文已经将他隔离,好像不会有真的、新的痕迹。


他以前这样安慰过自己:总会有人听见。一个故事想要从死亡中被讲出口,他看电影的时候也像在解密,他相信,所有被禁止的声音,有一把隐形的秤、神明、另一个人,正在爱惜这些声音。夜里,他梦见一个说话从不需要加上问号的男人,然后,在复仇和愤怒的情绪烧到极致时,他想要一种完全的臣服。他想为他写好死亡的结局,为他画上句号。


墓碑前的草正在随风颤动,他已经很久没有将眼神仔细停留在绿色中。后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他来不及去照料爱过的那些热带植物,它们的枯干暴露出光线的速度,夜里忘了浇水,他从警察局回来,它们就已经灼伤。离开之前,他把还活着的托付给了朋友们。


他又在墓碑前多待了一会儿,过往的伤痕像是一片叶子被风吹起,他刚来,就被迷住了。他带着这个故事从集中营走回去就像是捧着一个火种,一个只能被那样说出来的句子。


目的地是旅馆,是坐下来写下刚出现的记忆。对语言的努力,从来都不能说是失败。他不停地重复着自己要写的第一句话。




那是两个女孩的墓碑。汤写下第一句话。


在集中营之前,在学校之前,这里是一个寺庙。她和它都是新来的。她在这里练习钢琴。西洋乐器。没有父母,只留下她。她是被豁免的那一个。那些流浪狗时刻跟着她,它们的后代或许有一个踏入过审讯室。


一个和尚教会她新的语言。然后,像是为了让她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寻找到一种寄托,像是佛像在殿堂里,也是为了让她留下来,让她明白土地、让她愿意将血洒在这里。人们运来了那架钢琴。在这个国家几乎不存在的声音。


女孩的父亲搭错了船,在湄公河上晃来晃去,在那条支流、穿越国界线的支流,人们一眼认出了他,水上的路并不明显,而且,那正是涨水的时候,所有的水加速汇向洞里萨。芒果树被淹到一半,他们越走,离海越近,分不清楚那是湖还是海。


审问他的人说,告诉我们,你做过的错事。你拿取别人的。你拿走国家的。你多出来的。几轮极刑下来,他的头倒立在水缸里,痛苦是水压砸向头的力,长相成了罪名。他回答了一句自己最喜欢的歌词,来自故乡的摇滚乐队,审问者用音译记在了情报中心那一栏,完成了翻译,还画了一幅面前这个外国人的肖像。


有了牵挂,人就仿佛在这里出生。早晨,女孩打扫完回廊,绕着回廊走上一个小时,冥想,或是念经,她唤来形象,又试图拒绝这不请自来的冒犯。下午,她在房间里练习钢琴。这是已经被宣布的和平时期,新的国家接管了这里,有人在说,在这种危急的、贫困潦倒的时候,殖民也能带来友谊。


她在善意和寂静的环境中成长起来。寺庙和琴声是天然的屏障,从引道走向藏经阁就像是一首曲子的最后一个音,她找来贝叶经,她拍了拍自己近乎飘出去的灵魂,说:神圣。她看不懂巴利文,但是从种子到声音,她能触摸到音符的形状。她最会听,最会抚摸。她珍视手和耳朵的力。


午餐的时候,和尚用木锹狠狠地敲向一根铁棍,狗们狂吠,声音从高处、低处传来,聚拢在一起,她停止弹琴,去听那刺耳的声音。


到了十五岁。她能听见所有弦外之音。石头被腐蚀的速度比琴键快,那架钢琴从来没有人调音,她掌握了错误的概念,唯一的音准、速度。她和它合为一体。她从不去寺庙外面,那里是父母的亡魂,危险的前奏。


除了钢琴,她还有一个喜欢的藏身之处——女孩知道寺庙的秘密,某些佛像只有正面是完整的,她走去背面。那里是一个能装下她的大窟窿,一个灰色的洞。


她从未见过父亲,只记得母亲奔跑的脚,那一双脚沾满了泥土,她被抱着往下看的时候,就像是被一只动物驮着。母亲跑过那些岩石,排列的紧密的结晶,是石头里的森林,最后的声音是女人恳求的音调,然后,她就降生在这个寺庙里。


她在窟窿里,耳朵在听,手拿着小石块画着那些声音。想象中的声音,寺庙里的声音,线条、形状、没有脸的身体。


一天,弦外之音成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她正准备拿起小石子,画出这个不知道是模糊还是只是因为听不懂带来的模糊的声音时,看见了面前的弹孔痕迹。


这是新出现的吗?她听着她的声音。另一个人正在佛像前祈祷。她用手去抚摸那些凹陷。在佛像里面的,都显得古老,她分不清楚,她不知道是自己没有注意到,还是有人在她不在里面的时候开枪——一瞬间,她明白了死去、战争、别处的事情。她克制住了从洞里出来去看的欲望,她想等另一个人说完。等那个声音消失之后,她重新回到房间弹琴,很快,她又在琴声中包容了缺乏语言的痛苦。


有人拿走了城市,人们在别处哭泣。她是不是拜错了神?她听不懂那个人的语言,等她再回到房间的时候,她用旋律回应那听不懂的声音,回应还没有见到面的人。以后这里再也不会停止放安魂曲。一片将会始终被要求安息的地方。




在第二个早晨,天还没有完全亮的时候,汤就是在这时候写下了女孩的名字。Mul。一个最常见,在这片土地的人一定梦见过的名字。汤和身边的朋友,都爱给自己取一个单字。这个基础的字像是被他们自己听见,然后说出来的。


后来,再从那些试图赶走他们的人嘴里说出来,本名已经成了一个咒语,是应该和出生地一起埋葬的咒语,说出来是在招魂。他花了很长时间掌握:国界线内,和另外被包围着的、没有海洋阻隔的区域,是完全不一样的政治。工人阶级、地下社群,这些已经难以区分。他从书本里钻出来,走进现实中去——两种真实的颤动,被随机杀死的和正在迎来不幸命运的人。一个想法永远无法吃掉另一个。每一个都是真的。直到他们从那个破旧的屋子里发出声音,有人从马赛克样的瓷砖里看见童年,看见故乡的含义,梯形的阳台里总有新种上的绿植,而他们在这里忙着吃纸,把正在遭受战争的名字丢进烤箱里。


三十岁开始,他接受了这种成长,接受了一出门,空气中总像是充满雾——他习惯性地擦了擦眼镜。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能准确地说起被害者、加害人。难道依然活着的人才是最盲目的?他这样想过。那么多印象,那么多人相同的印象,慢慢地,这里变成陈旧的,适合发生落后的事情的地方。


通常他会用电脑写作,这一次他拿起了笔,黑色的墨落在纸上,就好像这是一种嗅觉,他使劲在嗅。离开东亚的第一口。第一粒。在之前的三十多年里,他已经习得种子般的性格,在哪里都可以发芽,在哪里,都能闻到周围的气味。他不喜欢从低处说话,在来之前,他向自己承诺要按照太阳的节律生活,就像是那些生活在海边、森林的人,他渴望一种自然的节律,一种气息带来平静的节奏。但刚到,他就被女孩的故事迷住了。


在他出发之前,那是凌晨,菲从睡梦中支支吾吾说出一声祝福。


“我期待你看见的新东西。”


一双新的眼睛,爱人的眼睛。


那是他在中国听见的最后一声,从来都是两个人,再多一些,不超过十个人,空气被聚拢,语言在这个家舒展开来。他们的家,是那个城市唯一缺乏性别的地方,他们总是同时睡着,手抚摸着另一个人,身上没有一处要宣称性别,毛孔突破限制,浓缩成一个字,不停地找词,不停地摆脱找词。第一次来这个家,他们还不能睡着,飞机就从他们头顶飞过,声音由远到近,这栋楼刚好位于航线上,有时候他们梦见战争,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已经习惯提高音量说话,轰鸣声成了掩护:不可能有一个不动地、稳定的地方。他们学会了理解噪音,在海浪声中睡着。菲说起板块,说起不能理解的数字之前,说起遥远的地方一个国家和另一个被占领的国家站在一起。两次压迫,两次种族灭绝。


汤说,站在一起,听上去就像两个人。


很多人来了、被驱逐、再次回来。


从家到家的第二个意思,最稳定的词也不可思议地流动起来。


从男和女到两个人。词和词性。


从那个家坐火车过去,就会来到另一片大陆。封控的时候,这条路被无形地挡住,陆地间布满了线,布满了看不见的断裂。他写过空气里有人看不见的物质。越趋近边缘,越看不见边界在哪里。在那些他们周末去过的地方,总是有一种相同的、被困住的感觉。永远次要的旅行地。在最南方,温度和湿度平均地形成温室,时间暂停。城市是城市的延伸,没有分别。


他们把在这里发生的事情,挪用,转述,一个场景跟着另一个,联想从来不曾停止,他们用力地说,在历史中空喊着,备忘录正摊开,他们在引起联想的隐喻下面画了一条横线。在这里生活,他们已经学会快速地将隐喻和生命经验联系在一起。然后,整本书都被涂满。他们放下书,拿起书,又放下书,字和生活是隐约相斥的概念,他们和他们读过的之间,总有一方低人一等。


后来,朋友的记忆越来越短,灾难之后,人更明白应该活在当下,他们学会了集中注意力,在全国哀悼的那场地震之后,他的亲戚们在祝酒词中加上了:珍惜。但有时候,一些词藏不住地跳脱出来,听起来比化石还久远,但只是三个月。再也找不到从壳里出来的感觉,一切都成了壳,但遗忘不会停止。在他决定要离开之后,一些像是书里的句子随着告别的日期越来越近,他们说得越来越多:这就是现在在发生的;这是文学难以及时出现的,我们不能等待。他说,我不能等到以一声叹息结尾的时候。独裁者的名字之后,意外而亡的人之后,直接来到了叹息。那时候,又能怎么办呢?


夜晚,菲是有故事的储备的,在最后的讲述开始之前,汤说:不要再用从前开头,给我讲一个未来的故事。菲喜欢历史,他知道过去只有这个地方习惯记下那些发生过的,他知道迫害不是第一次,象的鼻子曾经没有那么灵活,当这里的记录暂停时,他越来越对以前的、别处的历史感兴趣。


他讲起汤会去的那个地方。国王三次迁都,然后是一场大火。他用第三人称描述汤。他是国王,有时候,他又成了突然出现的一只小虫。在汤面前,菲可以天马行空地调用所有的感官,把自己不擅长的情感表达和历史结合在一起。


恋人面向分别,翅膀却一起展开了。他们一起去了目的地。汤感觉像是在和对方试飞,他们一起见过神明。


每过几天,朋友们聚在这个房子里看书,就好像是永生,周围是完全不同的童年,他们说:蘑菇有蘑菇的时间;这样一本书被看见正是说明有很多和我们一样在反抗的人,只是我们还没有相遇。


他们在每一个人的家里询问主人的童年:“你竟然可以看出来一条街缺少了什么。”


“我从小在这里长大。”


“你对这里太熟悉了。”


“连桥洞的位置都知道。”


外面发生的、里面发生的、他们的身体、爱、寻死的念头,都一样重要。他们问得越来越多,思考就像水草生出粘液,正在把周围的吸附进来。他们阐述自己的生命,并且相信,这是更本质的革命。


汤还在读大学的时候,骑自行车经过的那些字仿佛是为了让他们失去对这些字的信心,自由、民主、诚信,最后,字被字掏空了,他经过的时候,只感到字里面那团红色的恶心。他也曾经站在那里,兴奋地在社团招新,当时,一种难以言说的集体气氛包裹着他——“这是我的地方”,从他面前经过的人,学校里的道路、空气、植物,都令人意外地互相贴合、甜蜜,后来,辅导员查出他偷藏的不当言论——在网络上搜索的那些,和室友们讨论的那些,威胁他不能毕业的时候,他再也无法闻到这里的气味。




当女孩还活着的时候,是看不见这种速度的。然后,一个会在以后才知道那是哪一天的日子到来。永恒是当下强烈的念头,历史后知后觉,在后来的影像里,没有人再去找她的父母亲,那成了两张遗照的爱情故事。


两张照片,因为拥有一段被流传的爱情故事而放大,女人扎着辫子,男人正捕起一条鱼,那是完全纯净、心无旁骛地笑。其他的遗照则是更小的正方形。没有尸体回来。后来拍纪录片的,有类似记忆的人,他们把镜头对准周围正在发生的。那些动作、声音,那些依然伫立在这里的树林正在说明真相,枪声之后的颤动不曾停止。


下午四点Mul跪在佛像前,先是看到佛的手势,祂说,不要害怕。师傅开始念经,那几日都是关于超度,特别的祈祷文,超度新来的亡魂。地藏殿已经装不下。在家乡,他们祈祷的姿势被认为是在煽动土地动乱。审判者擅于修辞。她学的语言和念经的语言不同。她听着从师傅嘴里冒出的节奏,净化和吐出同时进行着,供奉完鲜花之后,她也在角落里跟着师傅念,作为一种回声。她张嘴,模仿那些音。那时候,她被认定是女孩,还不能去正中间。神的左右耳被各种方言填满,无论性别和年龄,听上去都是一样轻柔。


她忙着成长。每一次看,每一次听都是完全进入。现在,最吸引她的,就是那个新来的人,她练琴的频率变低了。从殿堂出去,她的目光跟随着那个人,她看见她的背影像是在为路过的每棵树哀悼。她跟着她走。一颗黑色的果实在她面前掉落。一颗黑色的果实也是一颗虫卵。来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正穿过白色的大门,从邻国来,逃到破坏暂时结束的地方。只有寺庙,任何人都能进来,任何人都被承认。到了夜晚,他们聚在佛堂前为完全不同的地方祈祷。她看见的战争首先是一种颜色。是新的人衣服布料的质感。炸毁她的家乡的,她曾经求助的,她离开的,她在看她。她的目光无法从那些正在受难的移开。后来,寺庙会修得越来越富丽堂皇,但在那个第三世界——人们是这样说的,是永远无法干透的水泥地,没有尾巴的Naga倒立在泥里。


第一次对视,她们从失去中清醒过来。她看起来湿漉漉的,像是才捞起来的网,她以为她会说,那是因为她刚从湄公河,从黄色的水中过来,她或许就是在那里学会游泳的。而Mul的母亲带着她从那条河过来的时候,她还在肚子里,没有见过真正的河流。


她从她的头发里——那是垂着的像是枯草、像是被海浪冲上来的已经分解的椰子须般的头发,找到了证据:她是从那条河的另一侧逃过来的。她没有再提河的名字。


师傅说过,这里原来还有另一种信仰。她的母亲身在其中。然后是占领,长达七十年的互相占领。频繁的死亡让人感觉一百岁已经来临。直到她出生之后,直到人们只能在允许慈悲、允许杀戮是罪的地方找到去处。


人们坐上还没有被毁掉的船,凭着地图找寻方向,凭着感觉跃出国界线,河流在地图上显得细长,像是动脉,没过多久,有别的船在追她们,她跳下去,游到了这里来。杀人的人将地图看作板块分明的正义,是正义让他们找对了追杀的方向,她只看见森林里被掩盖的血。Mul在这时候看着她,想到了死,想到了死亡之后。当她们对视,愿望成真——她们看见对方的死。


一切还没有追过来之前,她们已经形影不离。新来的女孩经常做梦,梦见穿着黑色大衣的人,先是普通人的样子,直到他看着她宣布自己的身份,宣布他在任何季节都可以进行杀害。


雨水没过脚踝,僧人们不再从寺庙出去。她拉着她去佛像的窟窿里。人们在一百四十年之后会知道,她们活不过二十五岁,两次挖掘,墓碑最后因为它的材质被注意。那正是她决定不再做女孩、想要从寺庙出去的时候,觉醒是积累已久的念头,没有照片,而那个写在墓碑上的故事——像一个和平天使,像某种杂交。


活在两个国的夹缝中,尸骨也像是细长的河,雨季的罪行显得更加残酷,如果留意看,看汇聚成水流的,会看见不停止地红色,血被冲向了湄公河。那个说话的人就是在雨季,在九月来的。她们说这里也曾经住着瑜人,只是被分出去了。说完,两个声音只剩下了一个。Mul听见了她在佛像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希望我的最后一个灵魂留在这里。


她伸出头看着那个闭着眼睛在祈祷的人。战争正在邻国发生,三百公里,五百公里,她淌进音调多了几个的地方,老人说,往前再数一些时间,她们的出生地正挨着。人可以想象多远的地方——那些不停复述的语言,女孩保留着第一次听的感觉。八个灵魂都已经死去,最后一个灵魂会去哪里。




有时候,在黄蜂塘,他连头都不愿意再抬起来,就像他已经在这里活了上千年,就像他对经过的、将要发生的了如指掌。被隔离的时候,他们读过那些发生在二战期间,来自边缘小镇的故事——情人们说这里发生的都是噩梦,菲和汤憋着眼泪,一起读出那句:把欧洲当作噩梦忘了吧。诗人出生在这里,在别的地方自杀。


菲在封控结束后终于先开口:不如你先走。


他们算出余额。在这里生活,很难说清楚成本到底是多少——像是赚够了钱,生活就可以一帆风顺这种事情,他们没有想过。容纳理想的工作所剩无几,他们在剩下的时间里花费更多的力。先把逃亡当作旅行吧。先从旅行开始,从说另一种语言开始。从最近的、不需要签证的地方开始。菲递给他银行卡,他决定了谁是那个更无法忍受这一切的人。


毕业之后,两个人像是为了偶遇彼此才来到这座城市。在热带,天气好不容易变冷的时候,对方冰冷的皮肤让汤想到他死后的样子。爱人也成了家之外变得流动的词。他们曾经试图在这个国家找出下一个宜居的地方,封控之后,他们面对食物的味道、气候已经无动于衷,无法再说出其中的差别。


他们异口同声:东亚擅于忍痛。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连形容这种痛的力气也没有了。


汤花了很长时间说服自己,这不是遗弃。他可以是另一个家出现的一个人,一句话,一段发生过的爱是记忆里突然的一个音,一种已经被遗忘的气味的召唤。只要活着,就无法逃走。只要活着,还没有结束,就必须逃走。在这些时候,恋人的身体比乌托邦更不真实。他想着离别,想着永远无法完成的救赎——那不是一个其他的国家、另一种文化可以救他的。


当朋友们来到他的身边,他经常突然打开电脑开始记录,这种想要纪实的、想从他们身边、他们身边的时代里捧起一掬水的愿望,一边活着,一边去看这种活着——过了这个时刻,就再也无法找回。当聚会结束,朋友们离开,他又回到了孤独中,不知道刚才的叙述是不是只是想象。


他从旅馆里出来,看着这个曾经的殖民地。首都是后来迁徙过来的。路牌的名称还是法语音译,当时的官员爱光顾的咖啡店留了下来。从哪里来的人认为这属于异域风情?侵略就像是旅行。这里盛产咖啡,他们的嘴曾经被这种新的来自热带的味道填满了。他们每喝一口,就被这里的水、树的根浸润一次,他们看着面前新鲜的咖啡,感觉自己的存在越来越必要,喝完咖啡,他们和土地已经建立了连接,好像他们是从这里新长出来的,好像正是他们采摘的咖啡豆。这里的气候适合种植咖啡,也适合殖民者。


他想起前一天听见的安魂曲。这里已经很久没有长达二十年的和平时期了,现在是最长的一次。他想着:人们在经历着不同的常态。新的名字的含义变成了野芒果树。语音导览的最后一个部分,是不同版本的安魂曲。纪念的声音,总是激昂、痛苦、无法过去。字是不停地复读,他害怕那些大面积的比喻。


菲说过,如果从未来看过去,殖民说不上来好坏。当时,他不知道他说的是哪里,菲又接着说,这里已经是殖民地。


汤总是在对话产生的惊讶中,发现坚不可摧的意识,发现意识中的恶习,就好像存在着某种完全正义的感情,但他无法讲述出来,就像爱人身上的恶习正在抹去他自己的存在,相爱只是为了去除怪癖。他再继续追问他,想让他承认一种完全的罪恶,然后,谈话进行到最后,他们互相拍打着对方的腿,彼此原谅,一起憎恨,憎恨这种缺失,憎恨一个念头找不到落下的地方。


他想过和他一起走,为什么不呢?菲可以在这里活下去,他要在穷尽了想象力的地方,等待着家人的死去,他要埋葬父母和朋友,他像一根永远在被点燃的蜡烛,将纪念别在身上。几百公里和几千公里没什么区别。菲想看着这种重复发生。他的语气平淡、冷静,他拒绝了一起离开的提议。朋友们的嘴里吐出——坚定的、平常的肯定句,汤在想,没有起伏的英雄主义。


这里也有骑楼,汤看着斑驳的、没有再被修缮的墙面,天阴了下来,看上去马上就要下起雨来。他忘记带伞,经过的全是陌生的脸。当他试图想象菲的脸的细节的时候,记忆就像是海浪,留下的也是偶然的。陪他出柜的时候、警察上门的时候,还有一次,是他看着汤被离开的念头折磨的时候。他比他大几岁,但还是保留着这种天真——任何事物和人降临在他身边,就像没有被预设过的完整,新鲜的第一次。菲保留着成为白纸、空白的力量。


越看,越记不住。次数太多,离开之后立刻就忘记了。要一起从灾难中出来,或者死去,才能获取一种进行时的目光。他这样想过。写别人的故事是否合理?在他出走之前,经常想要把发生的事件、某人受到的耻辱用一根针扎进自己的肉里。身体就是铭记。正是对永远不会再被知道的目光的渴望,他从小沉迷于那些说不清楚、无法归类的情感。他相信,每个人都有只能被自己看见的——爱、那些只能成为秘密的历史。在操场上,暗恋的人的影子比草坪突出,他看见的是扔出去的动作,尚未落定的语气。


他目睹在他面前发生的。就像是重新知道一个名词的定义是真的,人是真的会爱会死的。而一个国家的名字,有三种读法。


前一天,他在安息塔前看见有人把一只甲虫放在树上,再走去小贩那里买了一只未完全绽开的荷花,那个最轻的动作持续了很久,他耐心地等着甲虫的离开,像是不想让它察觉手掌心和树皮的区别。他才第一次来。一个看上去最不负责任的游客。


但是,只需要一晚,一些舍弃已经完成:没有国界线、没有我的城市。他感觉陈旧的皮肤从他身上脱落,看不见的伤口正在结痂,以便留出空地去看见新的。很久之前,他以为离开是一颗化石,能将过去凝结。而现在,周围只是寂静,只是这种脱落的声音,女孩的声音。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把这一切都作为素材——就算是在监狱,或者逃亡——最后,他无法抵抗恐惧。


铭记却使他健忘,他感觉时间正从他身上敲出一个凹糟,告诉他水要从这里穿过。告诉他,接受这种无奈的穿过。




夜晚,新来的女孩从那个集体宿舍溜进Mul的单人房。她讲述自己知道的传说,那些童年有幸留下的烙印。她说妈妈一定是因为要把那些美丽的遗迹再看一次,再让爱人看一次,才不愿意和她一起逃亡,死在了那里。他们封锁得太快,抓住她的时候还不能分辨她是哪里的人。


在爱里总有这样的分隔:在一次彻底完满的对话中,语言开始失真、像是她们本来就听不懂,她们开始用手比划。一个从战场逃到了殖民地,一个偶然落在这座寺庙里。


她抱着她的时候听见:飞机从她的故乡穿过的声音,新的发明是旧的杀人武器,炸弹在空中像是被生出来。可以避难的草全都燃烧起来。一切都被排列成一张网。再抱紧她一些,她听见,她追过一只野兔,她看见一场盛大的还俗仪式,她等待着开门的人是父亲。她在她的怀抱里,越来越小,Mul用那双有力的、经过无数练习的耳朵去听。


殖民地政府答应在这些寺庙里建造一些房屋,皇宫里的人已经失权,接下来的一百年,土地的概念将会改变,人们在后来会说,这种建筑风格是受殖民时期影响,它们对称的线条是这种风格的特点,它们会成为景点。


寺庙成了学习语言、上课的地方,到了17岁,食物也发生了变化,在下课铃声敲响的时候,Mul建议,她们选一个日子作为共同的生日。


生日之后,她再抱着她,过去的声音减弱了。已经没有人可以再逃过来。住在河边的人小心翼翼地对待那条河,害怕被当作偷渡者。


一开始,她们几乎是一个词和一个词对话。当她说起鸡蛋花,她说报应。她说在火车上被蒙着眼,她说谋杀。离世纪末还有一些时间,默契也可能是一无所知。


她请她告诉她所有听过的声音,铁轨的声音,夜晚那些有钱的房子外电流的声音,她们越来越熟练地面对这些真实的质料,音符和声音交换,她有了新的作曲方式。终于,她们一起坐在钢琴面前,位置和琴键一样,可以分享。她教她自己习惯的手势,然后,是一个单音符,一个高音,一个低音,她们在黑色和白色间发明新的游戏,她只需要看见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在听哪个方向的声音。她们的手更紧地挨在一起。


不准女人祈祷,Mul的母亲才来了这里,认识了那个外国人。异国的故事让她点燃了此处的灵感,时间不再是日复一日,两个女孩在一起的时候,却借着这种身份逃脱,她们不想完全跪坐在佛像前。自由是彼此的身体。她们的同伴是周围的流浪狗。永远自觉地不坐在中间,一个问题就可以戳穿性别,进入殿堂后,玩笑似的躲在一旁,心是相同的敬畏。她们坐在那里,就像是和某种巅峰、荣誉擦肩而过——暗中结盟。


性别和语言在她们的手上交织在一起,每一个按压的动作都被保留,在琴键上挪动的时候发生着变化,人们说,那是最容易发生变化、最不确定的时候。在没有声音的时候,她在聆听自己的心意。


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教会她一样新的东西。语言有四个声调,比她的家乡少一种,士兵们一天内多次进入杀戮状态,逃跑有四个方向,最后只剩水路。割让的交界处正是她的村庄,很快,她们开始学新的语言、第三种语言,在她们之间,出现了一种她们都不会的官方语言。读起来像是咒语的字落地生根。路上有很多被压扁的树蛙,尤其是暴雨之后,在另一处的黄蜂塘,警察终于上门了,太多纸张,声音从那里冒出来——反对者、爱情、另一种词,他们来不及吃,一个能装下千万人的城市,他们住在稻田旁边,不可计数的人、面积,他在夜晚却渴望成为一个稻草人,一个只有衣服,头发潦草的稻草人。


二十岁出头,她们开始在厕纸上作曲,音符被两个人画出,有时,两张纸并在一起,额外的暴力终于平静下来。他们明白了曾经写在卫生纸上的诗,悲剧被逗号隔开,他们在江边大声念出来——注意水的波动,钓鱼的人把线收了回来,有人在说,那是本应该在广场上念的诗。




第三天醒来,他准备再去,他想走到她们的墓碑前,就像去感谢一种灵感,就像这个故事已经使他们之间贴近,使他和一个不熟悉的地方产生真正的联系。在这里,土匪曾经聚在一起杀人。在黄蜂塘,看不出来谁曾经为杀人喝彩。他在那座沉睡了数年的墓碑上放上鸡蛋花。两次不同地方的侵略,人以为自己终于能呼吸一口和平——亚洲人的亚洲,欧洲人的亚洲。谁的?但只有新的坟墓诞生,幸运地没有被破坏。无名的、已存在的声音被回应了。他用这里的语言说:谢谢。这种花在这里遍地都是。人们把它放在墓碑前,别在自己的帽子上。饱满的,完全的生,完全的死。落下的也是死去的灵。十分完整的黄色。


光脚的僧人经过码头,同样不穿鞋的,还有正在从广场上走过的,正在抽烟的青少年。集中营的对面是一所小学,游客们趁机进去转转,大象和佛的雕像放在一起,被雕琢成可爱的卡通模样。他的皮肤正在变得湿润,新的元素渗入身体里,就像正在适应不同深度的鱼。他想到这里的时间比菲的更快一些,他为两种季节感到失落。


有一次,他们去海边旅行的时候,菲说,不如,把所有人都当作外国人。


他可以是别的,别的人,来自别的国家,别的种族。他也可以不爱他,去爱别的。


在封控期间,他们两个月没有出门,只能在大楼里上下攒动,菲说,不如,我们不是中国人,我们在一切的外面。


这种关于心境的练习,试图依靠心的力量瞬移的练习,他们做过太多次了。


在他住的旅馆附近,一张椅子被贴上了纪念的银色铭牌。那里写着三年前人们曾在这里面对过的灾难。他们在这个小亭子里注射疫苗。他在这张椅子上坐下来,默默念了几个他还记得的、在那期间死去的人的名字。国家建立之后,几乎所有的遗物都被收走。他们曾经在最南方的城市去过一个博物馆,所有民族成了一个,还有,他们“自愿”的证明,手写的字。他们几乎是忍着呕吐走出来。汤说,这就像正在屠杀。他们绕过雕像,走到了河边。那里也有一把椅子。一把被红色封条绑起来的椅子。夜里,偷偷遛出来的大狗去嗅它。


母亲一开始反对他说那样的语言,直到他宣布再也不回来。他走在各种颜色的房子下,穿着一身黑色好像要在国庆节服丧,他已经有信心学习新的语言、这里的语言,只有英语他是不满足的。他是新来的,他还有耐心。


刚到的那天,他经过一个光脚的小僧人,他问他,离开怎么说。今天之后,那些盛大的庆典都会藏着陌生,他需要搜索、查阅,才可以进入别人的此时此刻。新来的人每句话都遵守格式。


小时候,他每天带着那一抹红去学校,比忠诚更早开始的,就是情感。一个人把脚伸出窗外,另一个人在给小说里的人物写信。过去真的只有在离开后才显现出来?一大块黑色的墨正从白纸中溢出,他发现自己记起了很多以为已经忘记的。他和恋人最喜欢玩石头剪刀布。不管是在什么场合,总是突然四目相对,伸出手来。直到有一次他们在地铁上遇见其他的情侣,那两个人也在玩。四个人笑了起来。


他珍惜这些温柔的、没有人在说企图谋杀的语言的时候,他错误地在这种共同体的幻觉里吸收,很快又是熄灭。当他们接近三十岁的时候。身边的朋友已经非常珍视个人空间,过去的词变了意思,他们拓宽了愤怒的词义,拓宽了共同体,拓宽了反抗的含义,是时候换一种词义,而不是命名。


在这个新的地方,到处都是佛寺、信仰。地图在挪动。随便给之前的城市取个名字吧,他想,就叫作黄蜂塘吧。在黄蜂塘,信仰是要去角落里找的。他跨越了东亚的边境。这里是他的首选,他从疫情之初开始攒钱,当他快离开的时候,还留下的朋友们也给了他一些,就像他可以在另一个地方清扫他们的噩梦,遥远的清道夫,最后登上飞机是一连串不知名的决心,他们要把地图铺平。


他一开始就否定了那些昂贵的目的地。他想摆脱这种不知道一个人张嘴会说些什么话的恐惧感,他经常看着那些路过的人嘴巴里的口子。他想堵住这些。他想负起所有的责任。


当菲把手指交叉放在眼前,他说,这让我想到父亲。菲停止了这个动作。人们嘴里有一个最难吐出的,被归类到天方夜谭的故事。如今,逃离和故事重叠在一起,汤在某一天将电脑重重合上,“我没有一点想象力。我开始发出的音都是创伤。”


店铺在解封之后像缓过神来,终于倒闭。他们感受过相同的感受。以前,警车只是一种红蓝闪烁的色块,它们经过,信任的人更加信任,现在,他看到任何地方的警察都觉得恶心。人还活着,历史已经不被承认。列车连接山洞,同时挖出骨灰和黑土,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相见,将红色粘在书包上。




她们再从学校里出去的时候,外面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佛像的窟窿被修补,明显的新的灰色。殖民者不取代这个。其他每一处都被重新检验。重新种地,重新养牛,每一处都盛放着新来的人的野心。这片土地该是什么样的呢?他们的脑海里出现了只有出生地的模样。后来,殖民地的官员们离开时,就像正在甩掉一身黏稠的泥。


官邸已经建好了,小碗放在橡树下面。新的建筑用了本地的上好材料,占领是提前修好遗迹,在经过战乱和天灾之后,它们依然屹立不倒。殖民者想到了办法,拉高天花板,大窗户、大阳台,他们站在那里方便眺望、规划。他们找到了在热带生存和统治的办法,他们积累着应对洪水、雨季的经验,本地人被召集去修建铁路、采集橡胶。


后来,小学是从被炸平的空地上新建起的。幸存者认识她们,把她们和仅存的佛的手臂埋在了一起。她们在这里学习从未去过的国家的历史,大革命、阴性阳性、靠海的城市,学会读写之后,有人在课堂外找到了自己的归处,她们用新的习惯装饰家。Mul用了全部的时间将临时的巢装满声音,她们躺在一起,绘制过去的地图。她们共同谱写的曲子里有着她们这几年说过的全部声音、全部记忆。女孩的家乡,那座叫作阿瑜的村庄,在她逃出来的两年后,终于被完全回忆起来。


那是新调和出来的颜色。翠绿、深绿、碧绿,每一种都完全不一样。在她家的旁边,湄公河的支流正是存在在那里,神明也在那里。人们把那称为源头,刻上引子。


她带Mul看那些叶子上渐变的、在不同季节发生变化的颜色。她说,这是她的家乡有过的。这是看过的,阶梯的颜色、风铃的颜色、家里椅子的颜色。她们画着、听着她的家。直到两个人把阿瑜重新看了一次。


她们不再一个词一个词地说。她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来处,知道了命运的巧合。师傅告诉Mul,这里成了新的首都,殖民者选中了这里,选中了这个中间位置,这里将成为城市,他们正在修建一些高级餐厅,到时候,会有更多的钢琴运来,或许,可以请个人来调音。


她回绝了,她无法接受别的音准。她相信她们发现的音。在她提出让她在前面带领,她们一起去湄公河的时候,女孩竟然还记得路。新的道路掩盖不了泥泞的痕迹。她们跃过那些正在修建的、为了雨季修建的堤坝,Mul第一次看见了河,那个人从哪里来?一个在河水里默念着自己的名字的人,在不同的河段抬起头,一只几乎不能被看见的鱼类,在浑浊的水里,区别只是森林和炮火,随时会有人从黄色的水里伸出头来,然后又再也看不见任何影子,她看着前方,途径四个国家的河,她们可以在这里学习游泳,学会捕鱼,她们可以用坚硬的棕榈叶盖上一座新的房子,属于她们的房子,然后请师傅雇一辆马车,把钢琴运过来。住在河边,一定可以听见更多的声音。


那些一次性的、转瞬即逝的声音。僧侣开始大声地、更多地传教,和平像是暂时倒塌的堤坝,他们一起念着、学习着,为了防备那些意想不到、一切都可能消失的日子。在没有历史课本之前,在殖民者讲述她们的历史之前,她想起来更多的会是阿瑜的传说吧,她会不会因为这些后来的、毋庸置疑的历史选择离开?她邀请她,不停地想着新的游戏来留住她。游戏才能带来新的传说,她们的传说,Mul想保护她的童年里残留的。那边的战争已经结束,她会不会回去?Mul用手碰到她,她的手也是止不住地弹动,一边在想象,一边在谱曲,这种感情还没有被命名——但是,她从别人的态度里看出了那些不被允许的,她想把嘴唇靠近她,她们的血同时在床单上留下痕迹。


寺庙里新请来了一尊玉佛,庇护所跟着佛像落定,它原先在女孩的城市,现在作为和平的交换,作为一种投降,有人愿意进入它的怀抱。两个佛教国家,殖民地在这里,寺庙是时间最长的,就像船上的桅杆、可以赢得大家信任的舵手,他们把城市之柱也立在了这里。她们不能进入,一块区域开始禁止女性踏足。


当她慢慢失去年龄的保护,她明白了那种普遍命运,明白了失去和得到的双重意味,她们开始玩反义词的游戏。女人的反义词。寺庙的反义词。她看到那些词在这个城市的遭遇,它们是怎么被拧断的。当她们走在街上,恨意像是从内脏中冒出来,最后才落在眼神里,她不知道要让别人怎么、用什么去称呼自己。谁才能叫出城市正确的名字——她们重新感觉这一切。有一天,一个念头产生:她想阻止这具流血的身体。她想自己决定禁止、阻隔。两场战争即将并在一起,由屠杀终结屠杀,由正义掀起另一套更正义的话语。


然后,她看着她,立刻陷入一种最深刻的拷问——从四面八方来,这像是来自周围更原始的河流、更古老的山林的拷问。她把她送上了祭台。她记得那些字母是怎么跳动的,她们每经过一个店铺,都是用两种语言同时看那里写着的字,她们正是在一起看的过程中,掌握了提取的能力,先是深黄色,然后,眼睛再凑近一点,是新来的口味的面包,再凑近一点,是湄公河里的鱼。当她嘴贪的时候,嘴里竟然冒出一句爱。


瓦片被涂成红色,这是欧洲的颜色,他们把新的运来,更旧的人住在旧的楼里,政府只修缮屋顶。她们经过的时候,眼睛却不放过里面的。新的店子正在开启,融合的菜。这时候,有人已经在用游客的眼睛看湄公河——她们在彼此的抚慰中也快要遗忘作为杀人与被杀的河。




汤放下笔,好像越写,自己越没有做好准备。每天重新确认一次写作的念头,就像活着。手机响起,他收到菲的讯息。距离的含义变化了。某一天他发现,自己无法在沉默中感到爱。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过了?只是待在一个地方,听着,无休无止,没有结束的时间。他站起身来,重新听见这些声音:摩托车声,叫卖声,还有远处不停在动的水声。这是他渴望逃亡、忍耐已久的起点,天堂和地狱的共在。


他走去房间的阳台,往下看,到了这里之后,人群又恢复成一个一个的,曾经,有人也在这里看见爱着对方的、但不能说清楚那是怎样一种爱的两个人路过——阳台上现在只有两盆完全相同的假花,还有晾衣杆,栏杆被重新粉刷过了——目光是一支笔,万物都在沉默,都在书写。


他之前憎恨的、无法忘记的身份正在被另一种感觉接管,正在蜕皮。就像是他第一次察觉到自己不只是喜欢女性,第一次以友谊为由发起的聚会。他一点都不愿意隐藏——一个东亚人,一个酷儿站在这里,手里没有任何颜色的旗帜,两手空空地来了。


现在的殖民、这里的殖民又是怎样在发生呢?


那双总能看见不公平的眼睛正在尝试暂时闭上,过去那些遥不可及地、往前走一步就会断裂的知识还在起作用。他在阳台上踱步,那双眼睛正在加快速度——看,看眼前的一切,他握着手里的笔,越来越紧。清晨在黄蜂塘醒来,最后一个故事都快被磨尽。那是一旦在别处就被忘记的感受?在战争中、在独裁者的身下,故事的转述需要多长时间?那些文字在翻译之前是什么样的?母语是怎么读的?难道,一些故事更适合用某种语言去说?


太多的问题了。现在,他希望这些缠绕着他的声音可以暂时停止。他的身体正在放松,正在习惯放松。他想留出一片空白去迎接新的声音。他走向那张白色的床,试图躺在上面,做一个白天的梦,试图在恍惚中忘记。


他睡着了。黄蜂塘的路和西索瓦大道连在一起,人们聚在一起,那正是在一切之前——沿着三条河的交界处,一个人可以同时躺在洞里萨湖、湄公河、恒河上,他想在一个交界处游动起来。


水正在涌动、交汇,它们互相含着彼此的声音。发出一声——浪被翻起,轻轻滑落。他离开之前,去见了家里剩下的两个老人。奶奶和外婆的记忆完全不同。奶奶还在和官司斗争,她要做自己的律师,在被骗之后,她不说,这套法律难道是无用的吗?而是说——我一定要证明。奶奶还能说出肯定句:以前我还说你完全走错了路,现在我也明白了。而外婆的记忆像是还在那座山林里——记忆和主席都被冻在了外公死去、粮食被夺去的那一年,她不识字,唯一会写的是她自己的名字。她的眼角有越来越多的直角皱纹,正在淡去的眼球颜色。她越来越频繁地大喊着老天为什么还不带走她,就像这是她学会的唯一的句子。她们在所有年龄互相指引,有时候,汤像是那个会更快死去的。


那一年,身边已经有不少朋友离开了。没有数据报道在那一年离开了多少人。在没有人住的城市边缘的空房间里,鱼正游过XX市第一条鱼道,风吹着那些摇摇欲坠的海报。鲜花和蜡烛都会被没收,但他们还是可以用吃、用手上的动作、用一朵不被拔起的野花去纪念。新来的浪潮是过去的历史,就像是某种收编的、消失的过程。他想过、祈祷过,人都走得空空的才好,城市空空的,国家也空空的,然后,在一个新的地方,所有人在一片明亮的、空白的地方重新铺开。


最后的告别聚会,他们一起吃了一个蛋糕。他许愿说:我想过一种不被篡改的时间。他想在时间的线性中走去死亡。在遗忘的间隙中,所有强烈的情绪都慢慢变远了。思绪曾经留在不必要的地方——穷人到底能不能创造出新的?什么才算是失去权利?他在日夜颠倒的工作中转昏了头,到家之后,继续思考不寻常的性别、尊严的底线。一天之内,共谋导致三个人的死,但报道只有死前最后一声尖叫——没有证据。已经完成。他在最后一个房子里写了三个故事。三个不同的独裁者。报复就像是甜蜜的、永远尝不尽的一块——他在品尝。


他明明知道,死就是死,但离开的念头就像能让人永生,不同的声音正是永生的前提。在写的过程中,他甚至快要相信恨意可以带来诉说不完的底气。


他下过太多决心了,尝试将自己放在命运的中心。菲是第一个承认他的人,他承认了他,还承认了那些他们都不知道如何命名的。注意力不公地散布在地图上,他刚开始了解这个新的地方。先是活着,再是揭穿,才能从这片男性的恶语中生出花来——语言就是这么被生出来的,他想。


一切都被赋予了光线似的——他们看见,从任何缝隙中逃出来的生命。每一刻,就像要从死亡里逃出来,他们在夜晚用手抚平光线,看鱼缸里还剩下的、在水里的鱼,阳台上还有那些依然活着的空气凤梨。他们在看。


菲讲过一个故事:在旗子下面,他们共同在品尝。他们终于走到了纪念的墓园,手里拿着鲜花。他告诉了汤一些背景:但是,总是留出足够的空白,想象的余地。他在这些故事中拼出了自己一定要走,拼出了逃亡的含义。当他和菲对视,日复一日的生活就像是直接拖入死亡,他不知道那些年龄更大的人是如何思考这些,如何度过悲剧。死亡的预兆浮上来,短命的一代人。


正是因为缺少一些知识,他对历史、地理的不知道,他来到这里,只能相信直觉。然后,再重新开始了解。五月,在黄蜂塘,连假花都不能生存,几乎是像躺在摇摆的海上,逐渐沉底。从一个街区搬走,再来到另一个,一开始,是这样的搬家,然后,城市和城市以红色相连,他们每到一个新的街区,都感觉到新滋生的不安,时间继续,信任却无法建立——夜晚,闭上眼,这一天没有人破门而入。


他已经知道,人是可以再遇上的。但他还没有看见过一个故事,一个更新的故事。在看起来伟大的国家中间躲藏,人们买下了那些书。当菲和朋友们都离开家,一种大面积的伤害来临——他的内心世界无法逃脱。他的记忆只能是一种拼贴,三十多年来留下的正是像胶水般的痕迹,缺乏全貌。他想过,或许正是因为无法分析,正是因为无法把经历写成时间明确的苦难,秘密才能形成。他继续像每一天经过他身边的人一样发不出声音地活着。


最后,连开玩笑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天的时间成了随机抓取。抓取童年、抓取被审判的人、抓取灵活的不受控的他们。一次是偶然,多一次就是故意。谁想出的口号呢?在丑陋中沾沾自喜。当菲从工作的地方回家,他们急切地想在这个客厅、他们的房间里寻找一些有意义的东西,汤成了唯一的活物,他从尸堆中回来。他们搭起幕布,要在这里念最大声的诗,要有人替死去的人说:那不公平。


在他完全睡着之前,只剩下两个画面——两只耳朵,一只在听,锅里的温度、计算菲回家的时间,另一只听着警察上楼的时间,计算逃亡的时间。一个比另一个更准确、更迫切的日期。他一直试图靠近那些普遍的声音,他试图听见这些嘈杂的声音的源头,那个家除了靠近飞机场,也靠近沙堆,无数的大车载着混凝土、正在搅拌着,早晨他一醒来,手指往哪里一抹,都是灰,在前一晚的梦里,他梦见词的解体。


眼睛看见的——不公平什么时候可以停止?他在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闭上眼睛。所有的故事都被打断,四分五裂是它本来的样子——在Mul决定不再做女孩的那一天,在两个人往水里去的那天,他们一起和魂灵聊天。


就快要遗忘了,直到下一次战争宣布,这一次,寺庙也将被取消。她们已经打包好东西,不再需要用一个词解释她们自己,土地在变化,她们跟随着自己命名的习惯。在愤怒中,她学会了回应,一次遗忘紧接着又一次记住,她不再用简单的、情绪的字回应,她学会了,学会使用工具的方式,学会让更多人向她靠近。Mul看见,有人会在这里面无表情地讲起历史,就像人们坐在影院里看战争和屠杀。正在过去的文学属于这样的一类:好像从第一个字开始,故事就被苦难霸占。她的声音从两个声音的摩擦中传过来,从她痴迷地、始终如一的音准中传过来,从她和她如睡眠般平静的呼吸的墓碑中传过来——不死,我们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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