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在地獄就無法感覺天堂的蒼白(四之二)

Sunl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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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時那些被同伴嘲笑的外在和性格,都讓人感到世界無比的黑暗;兒時那些沒有人跟你說過的那些可以不逃跑的方法,常常都讓人想縮進最黑暗的地方。我以為,張開眼睛只要一片黑暗,就不會被任何人看到,我不知道的是,其實只有我活在黑暗之中!

「男男,男男。」父親離開的那個清晨,是還沒開冷氣的夏天,他搖醒上舖的我。我睡眼惺忪看不清楚父親。那時房裡已經有了一點光亮,父親揹著那只每次出門旅行會扛在身上、大大的登山背包,他身上穿的不是公司的制服,而是他跟我都有的王建民洋基WANG 40的T-Shirt!

我伸手摸著枕邊的眼鏡戴上,還沒開口父親就接著說:「男男,爸爸要離開家一陣子。爸爸跟媽媽說好了,你和姊姊先跟母親生活,等爸爸生活穩定後,再回來看你們。」

我還沒清醒沒來得及問父親:「你要去哪裡?」父親已經扛起他的登山背包關上房門離開,留下整個房裡的安靜。我靜靜地聽著父親下樓,穿過客廳,打開家門,關上家門,直到他偉士牌的聲音,慢慢消失在空氣裡,我才想著應該要起身攔住父親。

我爬下床靠在姊姊的床邊問她:「姊,他們不是還沒決定好嗎?不是才剛問我們要跟誰?怎麼那麼快爸爸就走了?」我搖了搖她的身體,「妳知道發生什麼事嗎?」姊姊沒有答,我爬上她的床,從背後拉住她的手,她沒有轉身拍我的背讓我安心入睡,她的身體在抖動,我沒再說話,躺在床上看著房裡越來越亮、越來越亮,直到母親起床的聲響從房外傳來。

「還不趕快起來,要睡到什麼時候?」母親猛力地打開我們的房門,我和姊姊都嚇得從床上彈坐起來,一邊揉著眼睛,一邊看著母親面露不悅的表情。

我趕忙離開姊姊的床準備回到我的床上。我還沒站穩身體,母親就從我頭上重重的打下,大聲的吼叫:「不是叫你不能跟姊姊一起睡,你能不能像男孩子一點,不要那麼軟弱?」母親再更用力地把門重重的摔往牆上,「從今天開始,睡覺不能關門,我要知道你們在裡面幹嘛!」

我像母親說的一樣,是一個很軟弱的男孩,我從小就是一個膽小到什麼都會被欺負的娘娘腔,連想問母親:「父親去哪裡了?」我都沒敢開口,只是靜靜地看著母親轉身走下樓去。我快速地爬上床拿下制服換上,到書房拿了書包走到一樓餐桌前。

餐桌在客廳的一角,舅媽後來坐著喝酒的那張桌子。早餐通常是父親下班後的傍晚,他會載著還穿著秩服的我與姊姊,一起到黃昏市場旁的麵包店買麵包或是土司,若是父親心血來潮,會帶我們去更遠的眷村買需要排隊的手工包子饅頭,再在回家的路程上,偷偷給我們買條母親不給我們在飯前吃的烤香腸。我們得快快吃完趕在母親回家前到家,再快速地刷牙去除掉口中的味道,免得讓母親聞出了什麼!

那天早上,餐桌上只有奶粉、烤麵包機,我走向客廳後方的廚房看著正在洗碗的母親問:「媽,早餐吃什麼?」

我的聲音很小,小到連自己都有點聽不到,也不知道背對著我正在洗碗的母親伴著流水聲,有沒有聽到我問她的問題。

母親轉過身來把我推開,用力跺步走到她的房裡,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後,站在她的房門口,看著她從梳妝檯的抽屜拿出錢包掏出兩張一百塊交給我說:「去幫你姊姊買早餐。」

接過錢後我在原地等母親再次跺著大步回到廚房,才快速地往家門口衝去,邊跑邊對著二樓大喊:「姊,我在巷口等妳。」

我用最快的速度衝往巷口,停在路邊張望父親每天停車的位置。我沒有看到父親的車,那兒空空蘯蘯的,連其他鄰居的車都不在。我一度希望自己看錯了,希望清晨被父親搖醒的事是一場夢,直到我走到那兒看見牆上我偷偷畫的記號:「一個父親卡通造型的圖樣」,才確定這一切都是真的,父親離家了!

姊姊穿著亮白的制服襯衫和被燙著筆直的百摺裙,面無表情緩緩經過我身邊時,她沒有停下來,我跟上她問:「姊,爸爸有跟妳說他會去哪裡嗎?」

姊姊沒有說話轉頭看我一眼說:「你走快點,還要買早餐去學校。」她順手將她的手提袋交給我說:「為什麼出門你沒有幫我拿?」

「媽好兇,我想趕快出門,忘記了!」我接過她的手提袋沒有再說話,只是跟著她的腳步,走到早餐店,隨便拿了三明治和飲料,分裝到姊姊的袋子和我的書包。我掏出鈔票,交給早餐店的老闆,找錢的時候姊姊伸出手接過零錢,這次她沒有像從前幾次我們拿著爸媽給的鈔票出門買早餐那樣,把零錢分一些給我,好讓我下課可以去福利社買點零食吃。她只是冷冷的轉向我說:「以後你要聽我的,爸爸不在了,你就要聽我的。」

*

阿虎坐在陪病床上拿出手機玩Pokémon go,他說我摔車不在家的這段日子,他每天都在家裡的附近抓寶。整個病房裡,除了其他病人之外,只有阿虎一直跟我說著他的戰利品。他起身秀出他手機給我看巷口、早餐店、公園拍下的抓寶照片。當他秀出那張有父親卡通造型的圖樣的照片時,我按住了他的手問他:「你知道這位置是我爸以前停車的位置嗎?」

阿虎將手機拿回,用手指快速地向上滑了幾次,他邊抓寶邊跟我說:「我還知道那圖是你畫的,而且它是一個地標。」

我轉頭看著走到我床尾抓寶的他,拉高了音量說:「你怎麼會知道?你又沒跟我很要好,你怎麼會知道那是我畫的?」

阿虎靠向我打開地標的照片讓我看,「誰那麼白痴還在那裡簽名,還簽男男,啊不就是你,還有誰?」

隨後他又把手機挪回自己的視線,繼續說:「小時候你都怕你爸沒位置停,就每天去那裡站,站到你爸回來,要是去跟你搶,你就哭給別人看,誰後來還敢跟你吵?」

我確實回想起那些在巷口等父親回家的日子,無論誰要我離開,我都堅持待在原地,等父親回來。有時候父親回來晚了,阿虎和其他人經過就會走到我面前笑我又在等父親。只要他們圍上來,我就會緊張的想哭,他們便會把我逼至角落。

小符會最先發聲:「男男,我看你改叫女女啦!那麼像女生,好愛哭、又要跟著你爸。」

我低著頭,只敢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子。有時其他人會跟著起閧大叫:「男男是女生」、「男男愛哭鬼」、「男男愛爸爸」如果我鼓起勇氣,會撿起身邊的石頭砸向他們,不管砸到誰,全部的人都會圍上來將我壓倒在地,狠狠揍我幾拳。

阿虎是唯一一個不會加入戰場,但他會興災樂禍的衝回我家找大人來救援。每次看到他離開的背影,都會忍不住在心裡咒罵:「幹你有時間回我家找我媽,幹嘛不要來幫我!」

結果阿虎每回叫來母親,我免不了一陣罵,而且罵得街頭巷尾全部都聽得見,母親還會大力的拽開我們的手,把我從人群中拉走,也不管她拽著我的地方有沒有流血、瘀青、我會不會痛?她就用力的拽著,彷彿我只是隻礙眼的流浪貓狗。而那群原來圍著我的人,連同阿虎都會停在原地繼續大喊:「男男是女生」、「男男愛哭鬼」、「男男愛爸爸」。

只有那時候,我會奮不顧身不管母親拽著我的地方會不會讓我痛到滿臉淚水,我會用盡全身的力氣,把自己留在那個位置,對母親大叫:「我不要回去啦!爸爸回來沒位置停,要停很遠走很遠,我要在這裡等他。」

母親從來不會回頭,把我從巷口一路拖回家,邊拖邊說:「爸爸沒位置停,他會自己想辦法,你不要每次因為這樣被別人打到哭,這樣很難看。」我拉起我的領口,擦掉臉上的淚水和汗水,就讓母親一路拖回家。

「別動!」阿虎打斷我的思緒,把手機靠進我的胸口,他要抓的寶正在我的腰間,從腰部擋到我的腳丫。

「我要丟了喔!會丟到你那裡耶。」阿虎自顧自的玩得愉快,邊玩邊大笑又邊說:「幹,我剛進來時好像有看到那個捏你懶趴的舅媽。」

阿虎說出「懶趴」的時候,病房裡其他的聲音都靜止了,像是要等他繼續說下去。

我抓住他的衣角說:「你小聲一點啦!」

他放低音量靠近我耳邊:「說真的她後來還有沒有捏過你懶趴?我們畢業後。」

他轉頭看著病房的門口,又回到我耳邊說:「我剛看到她的時候,嚇了一跳,沒想到她有清醒的時候耶!而且她怎麼會來看你啊?」

我也向門口探去,再附在阿虎的耳邊說:「我也想問你為什麼會來醫院看我啊!你們都怪怪的,連我媽、我姊都怪怪的。」

「哪裡怪?」阿虎一臉像是我冤枉他的表情。

「你記不記得我媽跟我姊都很愛罵我很愛哭,不能那麼愛哭。」

阿虎拍了我的肩笑著大叫:「幹你真的很愛哭啊!」

「我這幾天換藥的時候痛到眼淚狂流,她們兩個不但沒有叫我不要哭,也沒有說我這樣很丟臉,還會溫柔的叫我『忍一下,等一下就好了。』」

我像是發現什麼祕密般再把聲音壓到最小,幾乎貼上了阿虎說:「我姊甚至跟我說,我沒醒來的時候,我媽說要想辦法聯絡我爸來看我。」

「你媽!!」阿虎大叫後停頓了一會兒,「你媽要想辦法聯絡你爸來看你?」阿虎搖搖頭說:「怎麼可能!!!你媽怎麼可能幫你找你爸?不是你媽吃錯藥,就是你快死了才有可能。」

「快死了啊!」我重複著阿虎的話,喃喃說著。

我不知道父親在哪裡,只記得他最後寄到學校的信,是由導師轉交的。沒有寄件地址,信上寫著:

男男,爸爸從鄰居同事那裡知道你唸的學校,
爸爸的住處一直沒有固定下來,
給你寫封信,讓你知道爸爸平安。
等爸爸住處固定下來,再給把地址寄給你。爸爸也沒有手機,無法讓你們聯絡,
以前的事說來話長,有機會再見面,
爸爸再好好的告訴你。也幫爸爸跟姊姊說這件事,我會找時間去跟你們碰面的。

父親的字工整,沒讀什麼書的他不知道去哪裡習得這一手好字。母親總是說她當年是被父親這一手工整的字騙到手的,她還常說:「早知道你爸這麼沒出息,當初就不應該跟他結婚還生下你們這兩個賠錢貨!」

「你媽!!」阿虎大叫後停頓了一會兒,「你媽要想辦法聯絡你爸來看你?」阿虎搖搖頭說:「不是你媽吃錯藥,就是你快死了才有可能。」

「快死了啊!」我重複著阿虎的話,喃喃說著。

我不知道父親在哪裡,只記得他最後寄到學校的信,是由導師轉交的。沒有寄件地址,信上寫著:

男男,爸爸從鄰居同事那裡知道你唸的學校,
爸爸的住處一直沒有固定下來,
給你寫封信,讓你知道爸爸平安。
等爸爸住處固定下來,再給把地址寄給你。爸爸也沒有手機,無法讓你們聯絡,
以前的事說來話長,有機會再見面,
爸爸再好好的告訴你。也幫爸爸跟姊姊說這件事,我會找時間去跟你們碰面的。

父親的字工整,沒讀什麼書的他不知道去哪裡習得這一手好字。母親總是說她當年是被父親這一手工整的字騙到手的,她還常說:「早知道你爸這麼沒出息,當初就不應該跟他結婚還生下你們這兩個賠錢貨!」

未完

圖:2010高雄大立兒童樂園,Canon AE-1,黑白底片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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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line換日線。台灣高雄人。二十歲後流浪到台北工作七年後回高雄定居至今。從事接案工作十餘年。大多數時間從事的事都跟書和出版社有關。更多內容請看置頂關於我,或至我的個人網站:https://www.sunlinedesign.com.tw/,e-mail:[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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