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那道傷—我沒有偷錢

舒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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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小時候冬天清晨空氣總是冰冷的,天空是灰色的。

周遭的人都穿著厚重暗色衣服,起床時,望著窗外霧霧灰灰,覺得天亮得晚。

雖然上幼稚園不需要七點到,父親也不允許我賴床,磨磨蹭蹭,搞到上學遲到。

刷牙洗臉,換衣梳好頭髮,等吃早飯,我希望能吃到燒餅油條或是蔥油餅,

要不然菜包也好,真的不愛吃稀飯。

那年代早餐都還是在家吃飯或稀飯比較多。

配菜,醬瓜,肉鬆,鹹菜炒干,豆腐乳,或是花豆,紅色微甜的豆枝。

有位歐巴桑騎腳踏車後座載著菜櫥,販賣各式各樣醬菜。

她固定停在我們住的小院前空地,附近婆婆媽媽,也有小孩端著大盤子來選買醬菜。

我媽媽習慣性問:想吃那種?

我站在她旁邊,踮起腳尖看著櫥內一缽缽的菜,

興趣缺缺,隨口說:油炸花生米、鹹蛋黃、豆枝…。

我媽買的永遠是鹹滋滋的蔭瓜、豆腐乳、酸筍絲、醬花瓜。

所以,我媽選她的醬菜,我摳著紅磚牆破裂縫隙,摳出細細的磚粉。

或是,踢著小石頭,讓它們滾落排水溝。

小石頭向前滾啊滾的,我追著它,小孟媽媽隔著窗框喊住我:看見小孟沒?

我回頭看圍著醬菜車人群,小孟穿著鮮紅毛衣擠在大人中,兩手高舉白盤子。

我指人群,在那裡。

她錢沒帶夠,妳幫我把這一塊錢拿給她。

小孟媽媽粗粗的手指夾著一塊錢鈔票,從窗框遞出來。

我看著一塊錢紙鈔上國父的臉,沒伸手拿。

小孟媽媽催促幾聲,小孟妹妹的臉也出現,

奶聲奶氣:快點把錢拿給我姊,君君要吃豆枝。

接過鈔票,往回走近醬菜車,扯小孟的衣袖,把一塊錢交給她,

並轉告她媽媽說改買豆枝跟甜豆,不要醬瓜。

她抓住鈔票,一迭聲:吃道~吃道~小孟講話大舌頭,

小學四年級,在老師建議下,帶去剪舌根矯正。

我們還在吃飯,小孟媽媽帶她來問我要那一塊錢!

錢不是給妳了。我說。

小孟說:妳沒給我,所以,沒有買豆枝跟甜豆,她妹妹正在家裡哭呢。

一塊錢,妳明明拿走了呀。我回想有誰看到我把錢交到她了。

小孟堅稱我沒把錢交給她,我們爭執時,

小孟媽媽笑著:小魚,妳把錢還給阿姨,別藏著,這樣跟偷錢沒兩樣喔。

爹揪住我的手走到院子,命令:藏那兒?快把錢還給人家。

我沒藏,一塊錢早給小孟了。

爹當著那多人面前搜我口袋,從大衣翻出衛生紙,

不見一塊錢蹤影,再脫掉大衣搜找背心口袋,又氣又羞,我哭出來。

夠了喔,你對孩子不要太過份!媽媽制止爹要我脫下背心,

爹轉身提出我的小書包,倒出裡頭的習字簿跟鉛筆盒,

鉛筆蠟筆橡皮擦滾落地面,就是沒有一塊錢。

妳偷了別人的錢,阿姨叫來警察,妳會被抓去關起來,快把錢拿出來!爹斥喝.

我沒有偷錢!

和我們一個院子的陳婆婆出聲:老鄉,當這麼多人面前對小孩搜身,

她去學校要怎麼面對老師、同學?你的孩子真會偷別人的錢嗎?

平常要給她一塊餅一塊糖,都不敢拿,要不問你們可不可以的小孩會偷錢?

她有那個膽子偷錢?就算拿了那一塊錢,她要藏那裡?

你搜這麼久找到了嗎?沒有嘛,就表示一塊錢不在她身上。

小孟,妳要說實話,錢是掉了還是買別的東西?誣賴別人,也有罪喔。

小孟扁著嘴,眼睛看別處。

那天,我沒去幼稚園,媽媽說,哭腫眼睛成一條線,走路會摔倒,別去上學了。

隔了幾天,小孟跑來我家,坐在桌邊看我塗著色簿,問我真的不跟她講話嗎?

她無聊死了,阿芬媽媽也不讓她去她玩……,我們和好啦,

我聽著,心想:妳那樣胡說八道,害我被大人懷疑偷錢,

怎還能若無其事在我面前要求和好如初?

很多年後,小孟從老惠那裡聽說我有兩本「尼羅河女兒」漫畫,

來借,我不借,她死纏亂,東拉西扯,討人情,我還是不借,她忿忿離開。

我媽媽才說起當年那一塊錢那兒去的真相,是問賣醬菜的歐巴桑,

小孟超買醬菜不夠錢,回家拿錢,她媽媽在婆婆面前稱錢已經給夠了,

為了怕婆婆罵,我雞婆幫忙傳遞一塊錢,倒楣被誣賴。

父母都是老實人,沒去責罵他們,也沒要求道歉替我討公道。

只會要我少理會小孟。他們不知道,那個清晨被懷疑偷錢這件事,

成為心裡一道抹滅不掉的傷,讓我不願被託買東西,

不是自己的錢,別放我這裡,就算只有十分鐘也不可以。

我寧可被說孤癖,難商量,難相處,也不願再被懷疑:錢,妳偷的齁?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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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嫚對生活隨意就好。相信承諾;喜歡一切美好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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