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蹤》|阿卡德米創意寫作班

阿卡德米自由學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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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卡德米創意寫作班

文字好像是流動著的,在筆尖,在心底,在無形的探索里。書寫不僅是一種表達,更是一種渴望,渴望與這世間的萬事萬物獲得聯繫,來寫作吧,把自己漫長的自我凝視表達出來,不要放棄思考,因為寫作就是迄今為止最好的思考方式。

我們鼓勵你多寫作,多表達,多思考,尋找世界與你聯繫的更多可能性。

本篇小說來自阿卡德米創意寫作班04期最佳642寫作,作者:巧克力
                          《跟 蹤》
                           巧克力  

她不是第一次做這件事,但她今天尤其緊張,她前面的人穿著綠色的風衣,提著深咖色的公文包,正在等地鐵。蘇蔓之推了推臉上的眼鏡,隔著茶色的鏡片看得不是很清晰,男人的後頸上有一塊條小小的疤,可能是貓抓的。他的脖子修長,低頭的時候有幾段骨頭透過薄薄的皮凸出來,他的脊背也很寬,擋在她前面可以把她整個人遮住。地鐵進站的時候刮起一陣大風,男人的風衣被風掀起,她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他身後,就連裙擺也緊緊貼著她。城市的地鐵在五六年前做了調整,每一趟地鐵在到站的時候,一定坐滿了人。每一站的乘客永遠只能站在車廂里,不擠也不松,從來沒有人發現過這個細節,所有人都以為這是城市的另一個巧合。

蘇蔓之還跟著那個男人,站在他的背後,跟隨他的晃動而晃動。有一根細長彎曲的頭髮絲貼在他風衣的背後,在白熾燈的光下,不時反射出淺棕色的光。亞麻棕?挺有品味的,和自己的發色一樣。座椅上的人低頭看著報紙,有一部分人插著耳機聽著音樂,幾乎沒有一個人注意到蘇蔓之。有個禿頂的男人,在進站的時候看了她一眼,惶恐的瞬間被蘇蔓之捕捉到了。禿頭打了個冷顫,伸出手去摸了摸身後,蘇蔓之竪起食指,警告他最好什麼也別說。男人怯懦地點了點頭,把提包放在胸前,快速去到了下一節車廂。他差一點點就碰到身後的女孩了。

蘇蔓之前面的男人電話鈴響了,他從口袋里掏出電話,開始談論工作上的事。他是個工程師,正在翻修歐化建築,把它們改成中式樣式。她有點想嘆氣,她從沒和任何人提起自己的工作,包括她的丈夫。儘管她的很多朋友都以此為傲,但李樺死前最後一口氣她沒敢忘。李樺是被砸死的,從家裡被拖出去,用石頭塊和拳頭砸死的。李樺死之前找過蘇蔓之,她請求蘇蔓之在24號晚上去找她,她沒有明說為什麼,但她看她的眼神很誠懇。蘇蔓之到的那天晚上,還在下雪,李樺看到她躲在牆角,然後她的臉被別過去,被人團團圍住。圍住她的人有年輕人也有老人,他們安靜地撕扯李樺的身體,裸露的乳房在皮靴下扭曲,沒有人發出一絲聲音。李樺沒有哭喊,蘇蔓之甚至覺得是她給了他們機會,她是真的想死。蘇蔓之沒有抬走李樺的屍體,她害怕被躲在暗處的人發現,更害怕李樺睜大著的眼睛。

那天過後又過了一年,她坐在李樺的辦公桌上,蘇蔓之現在就是另一個李樺。她知道,整個城市都是被安排好的,控制在一點一點地侵蝕整座城市,直到最後一個叛徒死去。

 男人結束了電話,轉身離開了地鐵,蘇蔓之跟著他一起轉身,他還是沒有發現她的存在。蘇蔓之盯著他的頸背,他後背上的頭髮絲還在,跟著他的擺動一晃一晃的。男人的公司到了,他刷卡進門的一瞬間,蘇蔓之轉身走進了小巷子里。她隨便找了家咖啡館進去,她在這裡等他下班。

咖啡館裡人還不多,但有人來和她搭訕,是個女孩,很年輕,不像是她們的人。她梳著很高的馬尾,戴著一幅呆板的黑框眼鏡,笑盈盈地坐在她對面。

「你是她們的人對嗎?」

蘇蔓之沒有說話,她隔著墨鏡輕輕皺了下眉頭,她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她的心緊張地跳動,她還是很膽小。

「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你是。我想加入你們!」女孩湊上前來,盡力展開一個友好的微笑,她是真的想加入跟蹤者。

蘇蔓之把墨鏡摘下來,她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和一般人的不太一樣。女孩看她摘下了眼鏡,以為她同意了,高興地把椅子搬過去,離蘇蔓之更近了些。她一連串問了好多問題,從城市到跟蹤,從培訓到具體怎麼做……蘇蔓之看著她,恍惚間是在看自己,自己現在也不過21歲。兩年前,她和李樺也是在一個咖啡館,展開了同樣的對話。她和女孩,她和李樺,她自己全部纏繞在一起,分也分不清。

這兩年,就好像已經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

「嘿……你在聽我說嗎?我想知道怎麼樣才不會被發現呀?」女孩伸出手來晃了晃,蘇蔓之好像在發呆,她有點失落,她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為什麼就不能好好聽她說話呢。

「當你們的步伐完全一致,你就不必再擔心他會發現你了。這座城市的每個人都被設計過,你難道沒有發現嗎?每一次接電話,抬起來的一定是右手。永遠是左手在拎包,不耐煩的時候永遠是左腳為中心,抱著手傾斜著。在他轉身的時候轉身,他低頭的時候低頭,他就永遠不會發現你。」

小孩子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女孩的臉上很快又恢復成驚奇的樣子。蘇蔓之終於肯聽她說話了!她很羨慕蘇蔓之這類人,她們是整個城市的設計者,是監管者。每個人都畏懼她們,就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她是無意中發現跟蹤者的,她在圖書館不小心撞到了老師,發現老師身後跟著的女人也跟著蹲了下去。她以為是特例,卻發現越來越多的人身後都跟著一個蘇蔓之這樣的女人。可是,為什麼從來沒有人懷疑過跟蹤者呢?難道別人也不知道嗎?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告密呢?她想過太多次這些問題,她沒有辦法解答自己。

「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乾淨的,從不會留下尾巴。即便有一天所有人身後都跟著一個跟蹤者,也不會有人懷疑自己身後有。」蘇蔓之脫掉了手套,拿起桌子上的方糖罐,數了五塊,全部丟進咖啡里。蘇蔓之知道,她太小了,還想不明白這麼多。

「那為什麼沒有人告密呢?」

蘇蔓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找不到一個好的方式,該怎麼去和她說呢,怎麼也說不明白。李樺從沒有和她說過,為什麼沒有一個人去告密,告密的人又去了哪裡。

是等到她成為李樺這樣的人她才明白的,城市不需要叛徒,更不需要叛徒的告密者。誰會願意做這樣的人呢?被撐開四肢吊在昏暗的地下室里,耳朵邊只有風扇老舊的咯吱聲,被戳瞎了雙眼,又無路可逃。愛人以為你死了,就連自己的墳墓都填得平平整整,甚至來不及告別。

咖啡館裡的人逐漸多了起來,為了安全,蘇蔓之什麼也不說了。女孩看了看手錶,開始急匆匆地收拾書包,她一會兒還有課要上。她已經走到門邊了,又折回來,她忘了和蘇蔓之告別。她問蘇蔓之明天還會來嗎,她還有好多問題想知道,她是真的想做跟蹤者。

蘇蔓之鬼使神差地點了頭,看著她蹦跳地推開門跑出去。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嗎?加入跟蹤者,是值得誰驕傲的事嗎?或許是吧,蘇蔓之不知道。她以前覺得自己知道,經歷了這些後她又不知道了。

潮濕的地下室里,日復一日機械化的訓練,從左手到右手,這些並不難。這座城市的所有人從小就在不知不覺中訓練成了這個樣子,課本上告訴你右手用來吃飯,電視上告訴你轉身的時候一定從左邊轉,學校的老師示範給你看,伸手拎起手包的一定是左手。這些潛移默化的教學,從沒有被誰懷疑過。

最難的一件事是,她必須要學會閉嘴,她不能和陌生人談論,不能和愛人說,還不能和上司說,她只能把一切講給自己聽。哪怕是其他的跟蹤者,她也不能說。跟蹤者從來不是一個組織,而是每一個人。

咖啡喝完的時候,時間也到了,她走出了咖啡館,重新跟上那個男人。她上了地鐵,又下了地鐵,男人停在了小巷子旁邊。那是一扇紅色的門,上面刷的漆有些脫落,漏出了白色的邊緣。他慌張地往四周看了看,有節奏地敲敲門,三短二長一短。是密碼,蘇蔓之在他進門前就走了,她確定他是叛徒。

她怎麼能確定呢?

紅色的大門,有節奏的密碼,翻修工廠裡密謀著的凶殺案。如果有機會做告密者,為什麼不做國王的告密者呢?

沒有猶豫,蘇蔓之就在路邊寫上了他的代碼信息,隨便找了個郵箱投進去。她在郵箱旁邊的垃圾桶邊站著,點了一根煙吸了幾口。她走的時候沒有把煙滅掉,而是放在了桶上面的凹槽里,任由它燒著。走的時候蘇蔓之想,代碼信息,這裡的人就連名字都不配有。

 

她回到家後就洗了個澡,換上絲綢的睡袍,她的丈夫五點下班。蘇蔓之燒著水,又從冰箱里把肉拿出來,她的刀法很好,被訓練得很好,她把肉從骨頭上剔下來。乾淨沒有一絲肉的骨頭被丟進滾水里,咕嘟咕嘟地冒泡。蘇蔓之一把把蓋子關上,把肉盡量切成了均等的大小,用鹽醃好,還沒想好做什麼。

門鎖轉動的時候,蘇蔓之正在沙發上發呆。電視上正在播放美妝廣告,告訴你怎麼樣才能收穫大批的追求者,蘇蔓之按下了關機鍵。她走過去接過丈夫的衣服, 他低頭換鞋的時候,看到他的脖子上的骨頭,像劍龍的背一樣突出。他的脖子上有一條淺淺的划痕,原來不是貓抓的,是她抓的。

蘇蔓之故作鎮定地把衣服掛好,去廚房把飯菜端上來,給他添了一碗米飯。男人看上去心情不錯,他夾了一口回鍋肉,和蘇蔓之說週末會和她一起去野餐,去她一直想去的蘆葦地。蘆葦地,她一直都想去的蘆葦地,風吹過來的時候會有癢酥酥的蘆葦碰在臉上。站在蘆葦地裡,比人更高的蘆葦地裡,沒有誰能看見你。

蘇蔓之放下碗筷,和丈夫說好。

哪天晚上蘇蔓之不想和丈夫做愛,她把自己小時候的照片翻出來,一張一張地給丈夫看,把每個故事都說給她聽。一歲的蘇蔓之,六歲的、十五歲的、二十一歲的。丈夫打斷了她,他沒興趣看她的照片。

蔓之,你不用給我看這些,我心裡有你。這個相冊里還會有二十二歲的蘇蔓之,但這些都不如我心裡的你。

這是他對蘇蔓之說的話。

丈夫把相冊放到一邊,俯身親吻了蘇蔓之,伸手關掉了燈。整個臥室里都是黑的,蘇蔓之想爬起來看看月亮,卻發現空中什麼也沒有。整個城市都是空的,沒有野貓,也沒有野狗。每個窗子都緊鎖著窗口,城市裡一絲光亮也沒有。蘇蔓之悄悄地打開手機,她想寫點什麼。她不停地寫,又不停地刪掉。天快亮時,她重新躺回了床上,等鬧鈴響起。

她理應繼續跟蹤她丈夫的,她理應在地鐵站跟上他的。但蘇蔓之沒有,她為死氣沈沈的城市穿上了一件鵝黃色的裙子,她牽著丈夫,送他到了辦公樓的門口。他在樓上和她揮手,叫她快回家吧。

蘇蔓之轉身進到了昨天的咖啡館裡,所有人都停了下來,他們已經太久沒有見過黃色了。草地裡的鬱金香被連根拔起,金黃色的銀杏被砍去,取而代之的是常年不變的青松。蘇蔓之是這個城市裡,唯一的一抹黃色。

她走到吧台,囑咐他把一封信交給一位女孩。信里的內容不多,就算被提前拆開來看過也沒關係,蘇蔓之本來想親手交給那個女孩。但她來不及了。

她還沒想好去哪裡,也沒想好下一步怎麼辦。蘇蔓之打了一輛車,叫司機隨便走,他們路過了公園,穿過了隧道,在巨大的廣告屏幕下遇上堵車。屏幕上在播放新聞,講的是七旬老人倒地,被路過的年輕人扶起。年輕人彎腰的時候,還是伸出了左手。

蘇蔓之突然想起了蘆葦地,她叫師傅往城郊開。她下車的時候想起了李樺,原來她是真的想死,她的夢和愛全部破碎了,就連她自己也破碎在聖誕夜的前夕,她在最後一刻也沒有平安。

可蘇蔓之不想和她一樣,她會自己死的。

蘆葦長得很高,風吹過來的時候有點扎手。沒有一條人走出來的小道,每一棵蘆葦都緊緊貼著另一棵。蘇蔓之本想鑽進去,硬生生分出一條路來,但最後還是算了,她不想和他們一樣。她圍著木頭鋪成的小路徑直走,盡頭是河,儘管河面上的綠藻都被撈走了,河底還是鋪滿臟兮兮的淤泥,和整個城市一樣。在她三歲的時候,整座城市就開始重新設計,為每塊磚刷上新的油漆,在縫隙里填補坑窪不平的水泥,給每個制度穿上新的衣服。可是無論做了多少努力,內里都是爛的。

蘇蔓之一開始只是想成為城市的設計者,在這兩年十一個月零二十三天里,她是想成為設計者的。他們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在水泥掩蓋的污漬里,如果有一丁點機會上去,沒有人會選擇放棄。

只是蘇蔓之以為自己是設計者,她以為自己爬到了高塔的頂端,俯瞰著整座城市的繁榮。她沒有想過自己會被利用,用一顆棋子殺死另一顆沒有價值的棋子。

在李樺去死後,她才真正見識到了高塔,每一個拐角處都是和自己一樣的人,每爬一層上面都還有更多的人,這和以前相比,又有什麼區別呢?高塔的尖上住著一個國王,他躲在眾人背後,隱藏自己的存在,用手裡的沙盤管控著整座城市。誰又能想到呢,國王甚至不需要露面,就可以悄無聲息地除掉所有可能的叛徒。

蘇蔓之脫了鞋,先把腳放進水里,河水很清,一條魚也沒有。蘇蔓之打開備忘錄,小聲地念著寫給丈夫的信。太陽已經照常升起來了,光就在蘇蔓之的身上,只是一點溫度也沒有。消息顯示已讀,丈夫已經收到這條消息了,別的人也一定收到這條消息了。

他看見的話還來得及逃跑嗎?這個城市有這麼多人,如果能在所有廣告屏上貼上這句話就好了呢。

蘇蔓之整個人都滑進去了,她不想再掙扎了,她心甘情願做這座城市的淤泥。能在冬天來臨之前離開這個地方,真是太好不過了。等到冬天來臨,可就一點機會也沒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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