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人的關係意味著什麽

又在博論修改稿的死綫當天，和一個久別重逢的朋友聊了幾句感情問題。由此寫下一些想法。

早晨照例散步，看到南方的樹木總算也陸續換了顔色，秋已深了。

這一年春天，結束了和一位朋友平淡但挺美好地持續了大半年的“casual date”。但是也後知後覺地認識到，自己多半還是給對方造成了傷害。過程中沒能及時體會對方的心情，沒能足夠清楚地彼此溝通各自的狀態和期待。最不應該的其實是，決定結束關係時，還進行了一通大道理輸出……是否改變關係的狀態，是每一方都可以做的事，但是不請自來地進行一堆評論和建議，真的十分越界。現在想想實在歉疚，並不是第一次了，唯有繼續引以爲戒。

夏天的幾個月，和一位認識多年、心中頗有好感也信任的朋友，有過挺難得的一段相當“激烈”的情感體驗，可惜夏天結束時停在并不算“好”的地方。更深地意識到對我來説，朋友間的信任與界限感，並不能僅凴激情走到愛人之間。過程中幸福感和痛苦遺憾同樣地强烈，這樣的心情起伏，真是久違了的感受。這段經驗給我很多驚喜和享受，也有很多反思。很值得感激的是對方確實促使我去直面一些自己以“先畢業，之後再說”為藉口逃避已久的問題。我並不太介意別人對我的“越界”評判（在沒有權力關係的情況下），也是因爲往往收穫這樣的效果：拆下防禦的我，反而有破殼成長的生機。但要注意的是，自己仍然不該對別人如此。尊重她人的界限，是要時時自警的事。每個人眼中的世界并不相同，危機四伏的叢林中，破殼是讓人恐懼的事情。

在另一個城市度過夏天，享受了美景，也認識了當地很多新朋友，展開了一些新的未來想象。比較閑散的時光中，也在網絡上和一些人建立了比較深的聯係。一些老朋友的關係同樣給我帶來新收穫。和不同的人交流，總是能給我啓發和靈感。如今對未來的方向，有了許多新的思考，放下了很多負擔，感覺更加開闊了。很感激，這些朋友中，有人向我敞開心扉，分享自己的故事和經歷，讓我感到被信任的美好。也有說是喜歡了我好幾年的朋友，不僅在我痛苦時陪伴安慰，甚至提出許多實際的幫助，讓我意識到一度困擾我的很多問題，并不是“別無選擇”的絕境，只是我自己有所取捨。

今年和所有朋友的交流，都幫助我對自身的各種糾結或痛苦更加理解、釋懷，讓我感受到生命的豐富和美麗。雖然世間有種種的不幸和不公，讓我不時流淚或憤怒。但，我個人的幸運，仍足以讓我每天都不禁感慨“活著真好”。在這些陪伴之下做了一些重大的人生決定：未來幾年估計都不會離開這個我并不太喜歡的國家，也打算試試去特定的新城市發展。但是地理上有所限定的同時，卻感到其他方面的可能性在不斷開放，也似乎對自己多了幾分瞭解。會時常覺得，自己已經放下了對己對人的很多“控制欲”，看到責任的界限與愛的流動，可以和諧地共存。 在這樣清醒地愛著世界的時刻，我就相信自己心理上達到了能夠成爲一個母親的成熟度。雖然日常生活還有很多要保持覺察的練習，但至少，在有所覺察的時刻，我能充分感到“完滿自足”的美好。

秋天，偶然在她鄉論壇和本文開頭提到的老朋友重新聯係上了。我們曾經的關係也傷害過彼此，所以才很久沒有聯係。現在我依然會對這關係有點不安，但總的來説還是很高興能夠恢復溝通的可能。和她的交流容後再敘。其他和人際關係相關的事，嗯，現實些的層面，和導師等學業相關的關係終於輕鬆自如了起來（這裏要狠狠感謝起草郵件小能手ChatGPT）。但對我來説最值得一書的，還是兩位有過深刻關係的前任。在一起的時候，都有過起伏和傷痛，但如今，是她們的愛讓我體會著什麽是“被滋養的關係”，從而能分辨放下無法滋養我的。

前前任小貓，也是十幾年來的摯友，今秋又再次計劃把她攢下的年假，都用在年底飛越大洋來看我上。雖然日常她就一直是我難過時，可以隨時一個視頻過去的人，但隔了疫情的幾年沒能見面，我也期待著久違的面對面、而不是隔著屏幕相見。她的通達總給我很多啓發，而從學生時代起十幾年深刻的情誼也讓我們能在彼此面前無比地放鬆。每一次和她交流，都能讓我對自己的束縛、自身的糾結鬆開一些，神清氣爽。

就在這周，也面臨和前任的分別，她馬上要去另一個國家了。在頗爲艱難的讀博歲月裏我們曾“相愛相殺”好幾年，但這最後一段能相處的日子，我很清楚地感受到雙方對彼此情誼的珍惜。以她對我人生低谷時期全部缺點的瞭解，仍然願意我陪在她身邊、牽著她的手，仍然會看著我誇我最可愛、給我長長的擁抱……這一切總能讓我感到深深地被接納著。堅强又獨立的她，在我面前才會流露的那些“任性”和孩子氣，我也視若珍寶。

説回開頭提到的，重新聯係上的朋友。過去幾年，她經歷了一些和男人的很糟糕的關係，提到感覺親密關係對直女就像一個致命的騙局，說像她這樣的仍然“對男人有興趣的女人”像被詛咒了一樣：一直被社會不斷教導和要求要“經營關係”、尤其是親密關係，把大量時間和精力浪費在“綁住”一個實際上根本不值得的男的身上，好像關係才是女人“一生的使命”……她現在只想搞事業，感覺完全喪失了對“經營關係”的興趣。

她的話無疑説出了許多覺醒的女性選擇不婚不育的原因。女權主義一直提醒女人從世界給女人的“騙局”中醒來，先看到和自己的真實的關係。而我也不禁思考，自己又是爲什麽沒啥“事業心”，卻把和人的關係、把溝通、連結或者說某種意義上的“經營關係”，當作自己最重要的事情呢？ 明明我由單身的女權主義者母親撫養長大的事實，讓我早就意識到了異性戀婚姻的本質。更不要説我甚至都沒能長成一個異性戀女人。當然，無處不在的洗腦，肯定也讓我有過對“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幻想。但是在真實的親密關係中，我很快就意識到世俗的標準和我的真實感受之間的鴻溝。這很幸運，也來自我從小得到的愛。

我能夠相信自己的真實感受，比世俗的規則要重要太多。就不要説我喜歡的大多是同性了，一般意義上的“出軌”，也未曾減少我對一個人的愛。很多別人認爲“很難接受”的事，如果雙方真誠地達成了相互理解，我就感到沒有什麽不可以。所以對我來説，維護人際關係的前提不是世俗成見與規則，而是彼此的真心；這讓每一段關係都獨一無二。

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幾乎沒有在關係中受過什麽委屈，也不會讓自己受委屈。雖然相處總需要互相磨合，但在我看來，無法把不同和不舒服的感受表達出來、找到雙方可接受的共識，而是“委曲求全”地繼續的話，反而是對關係的破壞和傷害。畢竟如果對方是喜歡你尊重你的人，知道你是在違背自己的意願、忍耐著讓ta開心的話，也不會真的開心的。我肯定不希望我喜歡的人在我這感到受委屈、需要壓抑自己，所以推己及人，我的朋友、愛人也不會想讓我委屈的。

當然，不壓抑彼此真實需求的初心，和能做到用合適的、不帶來傷害的方式溝通，這之間還有太多的技巧和磨練。所有的遺憾也往往存在於這個區間，特別是，習慣了理直氣壯“不受委屈”的我，對她人的委屈卻常常未能細心體察，無意中傷害了明明是想珍惜的人，恐怕是最令人遺憾痛苦的事。但是，我很願意將時間精力花在這樣的“經營關係”上面，希望自己的餘生可能盡量地提高這方面的能力，減少身邊人的“委屈”。或許這只是因爲我很幸運，沒有碰到過“騙局”——我始終相信，與我相交相知的人，都是喜歡我、尊重我的，儘管因爲各自的局限，難免有彼此做的不夠好的地方。

也是經歷了很多與人的相處，學習、反思，我才漸漸願意去接受，沒有世俗的“事業心”也不可恥。我騙不了自己，人際關係確實就是我最感興趣的事——但是這完全不同于想把“綁住一個人”當作“一生的使命”。對我來説，真實的人際關係，吸引我的是那獨特的互動的過程，但“綁住”誰始終是不可能的，綁住“一個人”就更不可能。自己對人的興趣、對建立關係的興趣，並不是出於想找到“一生一世一雙人”，而是我就很享受，與有緣接近的另一個複雜生命進行深刻的互動，去感受這其中帶來的，對彼此生命的理解和變化。

我愛人的方式是多邊（poly）的、不排他的（比如現在，我同時愛著我上面提到過的前任們，對許多喜歡過的朋友/前朋友也仍有很深的眷戀）。如果對方希望建立一對一、看似一般意義上的伴侶關係，我也願意嘗試——雖然我心裏會很清楚地知道，未來總是無常的，任何關係的形式都不會一成不變，也不可能一勞永逸地“定下來”，就像這個月我自己寫下的一首小詩《當我想起你》所言。

無常世間，與人的關係、連結帶來的溫暖時刻，構成我生命的意義。但原來，並不是某一個人、某一個時刻，而是去愛、去理解和接納變化的能力，才是我想要堅守的東西。

理解關係的無常，並不是說我會輕易放棄一段關係——正因爲世事無常，人總會死、到時連結也不得不斷，在還活著、人力還能維持這連結的時候，我會很希望能夠維持與有緣相知的每一個人的關係。我曾經煞費苦心地界定各種關係的形式（所謂伴侶，愛情，友誼…），但是這些形式雖然可以提供相處的準則，卻不是真的那麽重要，只是馬後炮式的分辨命名。重要的是，彼此連結的時刻，是否感到愛和理解，仍然在關係中流動著。界限有時候保護著，但也有時候阻礙了這種流動。要保持覺察、看清自己，真的很不容易。

所以有的時候，這種流動也變得(暫時)不再可能——在關係帶來的傷痛大過滋養，讓人只想逃離的時刻，我也深深地理解在這種時候選擇斷捨離的人。雖然分別讓我心痛，但和選擇“在一起”的時刻一樣，我都會想著，這也是無常的一部分。因爲無常與死亡，選擇去愛和選擇離開，都是偉大的冒險。人生中充滿這樣冒險的機會，是一件想起來心就會怦怦跳的事情。

但願暫時的離別過後，我們仍可在臨終前，給彼此溫暖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