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故事
那天晚上,她从写字楼门口走出来。风轻轻拂过,怕惊扰着谁似的,却又渗着些冷意。抬头能看见一排矗立的路灯上挂着的刺眼白点,以及更高更远处的白色方格,它们的光线到达地面前就被寂静吞没,功效不过是衬得黑夜更黑。庆幸伴着自己的鞋跟清晰踏地的声音,她又确乎能看清脚下的路。
出了园区,向北的路通向地铁站。早晨九点,地铁口便会涌出来满满当当的行人,流经红板桥,注入林荫道。虽然还不至于到摩肩接踵、被推着向前的份上,但置身其中,脚步都不由得矜持地微微加快。附近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着光,与蓝天交相辉映,没多少岁月沉淀的柳树晃着枝条,擦过岸边花丛,如果能忽略空气中弥散着的河水的恶臭,倒也勉强值得赞颂。
这个时间太晚了,地铁已经停运,她决定步行回家,这能让她略略清醒头脑,然后把一切思绪交给睡梦厘清。她往南走了一段路,走到桥边时,鬼使神差地走下藏在灌木丛中的台阶,进入河边步道。她在花坛的石板边坐下,微微仰头,活动着酸胀的脖颈。四周很静,她漫无目的地张望,忽然定住了目光,原来旁边的一根弯曲的灯杆上蓄着一团黑影。她直直瞪着它。
她这才想起来最近离奇的社会新闻。许多年轻人莫名其妙失踪,被找到的几个竟成了植物人。社交媒体上各种猜测铺天盖地。最初几起失踪案发生时,人们怀疑是拐卖团伙猖獗,而后不少人怀疑有什么奇异的感染病毒,或者越传越离谱的社会黑幕。
她并不怎么看新闻。那些怪事离她的生活很远,但也有可能很近——不幸的选项总是默认选项,如果不足够小心,自然而然就会走上倒霉的路。
如果想要做到及格,那必须得先要妄想要做到最好,这是条众所周知的”道理“。虽然这种假设总会导致落差,但她又不免得想,如果当时没有把自己设想得那么高,那会不会连现在的自己都无法达到?自信最初总是借助谎言来构建,它或者引向更高的阶梯,或者在引向更高阶梯时破灭。一个狭小贫穷的环境也能带来自信,因为一个贫乏的人总是能找到更加匮乏的环境,在谎言破灭前吸够血。
她歪着头慢慢移动,意图从另一个角度观察那团黑影。夜是黑的,树叶的层级却很分明,不仅是因为空气中的灰尘,也是因为视野中的轨迹。她将目光集中在最远那枝桠上,随着视角移动,那些树叶的剪影由远及近一层层再次向外舒展、变化幅度也愈加明显,而作为近景的路灯顶上的黑影却依旧一动不动 ,与四周格格不入。
她想起她曾经看到的一处假山造景,上面有一只干瘪的脏兮兮的足球,走近看才发现那是一只猫。她不禁在心里发问:这也会是一只猫吗?她实在看不出这有什么蹊跷,不过她打算离开了。
凉风已经吹够了,她站了起来。她往上走,等过了桥,继续走上三百米就会到居民区。
又是一节红绿灯,绿色的人形图标在闪烁,警告通行的时间不多了,她的步子越迈越慢,最后在路口停了下来。周围已经没有车了。
有时遵循规则,不过是一种笨拙的祈求,恳求命运不要无缘无故地施害。如果要说什么东西是不自由的,比起条条框框的规则,倒不如说是恐惧惩戒盖过理智的潜意识。是无助地困于孤岛,还在一遍遍刻舟求剑地生活。是连想都不敢想,脑子里多了无形的屏障,经年累月后再难突破。让渡思想,让渡权力。
她通过了斑马线,只要再过两个路口就要到家。这是拥挤的、缺少停车场的居民区。非机动车道上也停满了汽车,只挤出一条勉强容得下一辆单车通行的过道。有次她骑了一辆座高调整失灵,方向总向右倾斜的、动起来吱吱作响的共享单车,夹在左侧通行和右边停放的汽车中间。路灯还是什么都照不亮,哪怕从高楼借走光估计也一样。正巧一辆公交车经过,而她的车撞上了什么石头,带起一次颠簸,连着她的心也震颤了下。她想起某个有名的瘫痪的作家写的一篇小说,一个即将奔赴留学的青年人,骑车时碰到了香蕉皮,从此坐了轮椅。“我可没有他那么值得期待的未来,或许正因为如此,我四肢健全地下班回家了。”她想。
这次恰好赶在人行绿灯变红前穿过了马路,她的心情不由变得愉快了起来。街边的店有些仍亮着光,她路过一家常去的西北拉面店,这家店每天都会开到很晚,想必在她入睡前,那家人还在兢兢业业地忙碌。但如今店门锁着,玻璃上横着贴了一张A4纸告示,跟她前天看到的一样,写着近日店主回乡,如果要吃可以去三百米外的另一家店。她首先想到的是,这里也算是处在租金昂贵的地段,在这附近消费总让她鲜明地意识到她在支付他人的租金。
这座城市很大。在故乡,八公里仿佛就能从城市一角的边缘到达另一端,点四公里外的外卖会让人心存愧疚。而在这里,二十公里也不过区区。街边随便一家不起眼的店面,让彼时刚来的她仿佛跨越到另一个消费阶层,成长为必须消费的大人。
工作赚钱无非是为了给自己治病。生存本来就是一种疾病,需要长久的治疗。吃一顿饭,睡一顿好觉,钱就是你的吊盐水,只是习以为常。呼吸,感受呼吸,不停歇的呼吸,吊着你的命。心跳,感受心跳,正常的每秒钟至少要跳一次。不像每月透析的病人那样浅显,那才是社会认可的病人,但没有本质分别。用钱换一顿饭,用钱换一张床,用钱换独立的卫生间,维持无时无刻不工作的器官,消费,活着就要消费。
未来是多么地值得期待,谁知道呢?人类终究会解决一个个问题。他们在玩一种繁殖的游戏,实验,赌博。她最近打开《重返》,看到上世纪四十年代的赫胥黎在担忧人口的无限膨胀,而她松了口气。远见的赫胥黎也无法预测孩子会不再那么流行,看,选择未来的某个节点,人类社会的问题终究会被解决。只是当下的、微小的、具体的,尘埃一样的牺牲品,意料之中低贱地消亡。
但凡活在当下,都不应该去做痴念长生,靠历史和科学假装自己知道了过去,便像看一本小说那样想知道未来的结局。永生……像吸血鬼?她忽然想起前几天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有人说在路上遇到了吸血鬼,下面的回复都在嘲笑他。她点进去的那个人的主页,没有任何异常,照常在转发抽奖信息。那人要么上学闲得慌,要么上班上疯了。
永生,青春,那是关于吸血鬼故事的核心体验。 似乎那才叫真正的“活在当下”,身体机能最好的当下,最有天分和最有潜能的那样。如果那些都是传闻是真的,成为了吸血鬼,她就不用睡觉,不用吃饭,不需要锻炼,生存不再是一种紧紧依靠交易来维持的疾病治疗。固然有其他需要考虑的事,但似乎终于从社会中解脱出来了。
她向往着永生,可事实上,活到现在就已经不耐烦了。厌倦了走进书店,门口的书架上堆满了相同的书籍,唐诗三百首、论语,总有人在买。因为世上总有人在出生,总有人在第一次认字,总有人在第一次干巴巴地读诗,总有人第一次听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厌倦了永远重复的讨论,总有人在争论一个反复被争论过的但依旧那么混沌的话题,比如0.99999999和1究竟是不是相等,比如女性是否适合学理科。这些都是狗屁,在未来的某个节点问题终究会被解决,或者说答案被公认。“到时,再回头看这些零碎的争议,不过是光透过缝隙偶尔地停留在滚了又滚的灰尘上然后反射到我的眼中。科学的、光明的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但这都是未来的事,而未来没有我。我不重要,只是自恋的蒙蔽下没看透言外之意从而假装自己重要。” 她过了发问“宇宙的目的是什么”的年纪,现在她总在疲累中诘问,社会的目的是什么?
小区里的路灯像是坏了,一个都没有亮,只有路口边闪着微弱的紫光,可能是高压电示警。她走到单元门前,进入有限制,她这个刚搬来的租客并不能靠人脸识别开门。她借着单元门透出的光,要从背包里掏出手机来。打开拉链,一团黑影迅速蹿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她吓了一大跳。包的拉链刚刚是拉着的吧?她迷惑着,走近树丛,打开手机的光照了一下。草丛与灌木中影影绰绰,也许是只猫。地上还有一两点斑驳的血迹。
“你受伤了吗?”她在心里问,一边发信息让室友开门。当她抬头时,再难从中辨别出那只猫了。她关了手机照明。突然,黑影猛地扑过来。她感受到了一丝刺痛,急忙甩开了它,但那只猫仿佛没有重量,她像是挥开了空气。这时门开了,她立刻躲了进去。“我被猫咬了,是不是要打狂犬病针?”她有些忧心,“但是打狂犬病针很麻烦,最近工作太忙了。”
第二天醒来,脑子恢复了些活力。她重新回到工作座位上,几乎只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就找到了突破口。昨天加班就像个笑话。
中午,同事甲和她一起去吃饭,甲随口说起了最近的都市怪谈,失踪的人不过是饭中谈资。她这才想起来有只猫咬了她,想给甲看伤口,却没找到任何痕迹。同事低头挑菜,漫不经心地说道:“狂犬病。 你要是五天没死,那就没事。不过,你还是打一下针吧。”
她没打算去打针,她只是陷入一种忧郁,似乎她的生命真的会在五天内消逝。“我没有证明过自己,而我却要死了。”他们一天天继续上班,周五下班时,她知道结果了。她原以为她要死了,但是她没有,于是她如同死了一遍,又重新获得了生命。这几天的消极是无谓的,只有她会担心这件事,但显然连她自身都没把自己的命看得大过命运。重活一遍又怎样呢?生存本就是一种疾病,她想。
她走回家,又一次坐在桥下。她坐在花坛边缘,肌无力让她的腿不自主地抖着;她的衣很薄,她也许会因为免疫力下降而得流感。夜越来越深了,路灯亮起了很久,夜跑人群从她身边一阵阵掠过,终于好久不再有路人。她抬头看,灯杆上那只似曾相识的黑猫来了,她又与它无声对峙——她只会这么一招。它动了,体积变大了些,似乎出现了第二只、第三只黑猫;脊背弓得就像它踩在脚下的n型灯杆,毛发犹如交叠在一起的枫叶,牙齿如同散射的灯光。她也要玩赌博的游戏,她在心里念:来吧,咬我,带走我!光的眩晕劈开她原地打转的思绪,击倒她累赘的躯壳于昏沉,她的意识同血液一起崩开,在干涸前坠入黑夜,徘徊在永恒的阴影中。
医院,病房又多了一具无知觉的躯体,病房外,老男人和老女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男人有一头染黑多次后终究无心再掩盖的白发,没有烟也做着夹烟的手势。女人穿着一件厚实但起絮了的工作制服,垮着嘴角,眼神浑浊。他们仿佛是看见股市暴跌的股民。这是一次糟糕的投资,如今不仅一夜跌入谷底,还要他们善后。
他们争执起来,一开始还有所顾忌,压抑着声音,但絮叨般的争执越来越大声,终于迸出清晰的一句怨怼:
“……一个吸血鬼!”
怎么写都觉得不对,matters似乎也不适合发这样的文。不过先发了,发完也许突然就知道怎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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